柏里寻兰(23)
百里灏章捧起柏晏清的脸,拧起眉装作凶狠严肃地问他:“这酒哪里来的?嗯?”
柏晏清瑟缩了一下,很是委屈地老实交代道:“初到建安时,我埋在我府上院子里红梅树下的。……我没有喝很多,只喝了一点点,我没有醉。”
百里灏章愈发觉得他醉得厉害了,醉鬼不就总爱一再讲自己没醉么。柏晏清微微侧过脸,不自觉蹭起了百里灏章的手掌:“灏章,你不要生气。我真的没有醉。”
百里灏章眯起眼笑道:“我没有生气。你说没醉就没醉吧。”
他把柏晏清抱到他腿上坐着,柏晏清坐得不安分,伸长了手想为百里灏章斟酒,却不知怎的就是晕晕乎乎的怎么也捞不着酒壶,于是开始生起自己的气来。
百里灏章捉住他的手哄道:“朕……我不想喝,晏清让我抱一会儿好不好?”
柏晏清闻言安静了下来。他点了点头就趴在百里灏章的肩头不动了。
百里灏章在他耳边轻声问:“晏清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喝酒吗?”
柏晏清说得很慢,却非常认真:“我想知道喝醉了是什么样子的。书上说醉可忘忧,心愿成真。”
这是哪个酒鬼说的醉话?还是酒贩为了卖酒吹嘘的胡话?
百里灏章无可奈何,毕竟和喝醉的人能讲什么道理,只能顺着他说:“晏清的心愿想必会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晏清。”
窝在他怀里的柏晏清动了动,而后缓缓坐了起来。百里灏章微微仰起头看柏晏清,看他两颊绯红,看他眼底一汪静谧的桃花潭,看他身后的灯影摇红和满天星斗。
“我想和灏章一起长大。”
“若我生为男子,便可自小与你一同习武论剑,等大了些再一起拍马走江湖。”
“若我生为女子,想必打小就爱慕你,日日盼着凤冠霞帔和你拜堂成亲。”
百里灏章怔住了。
柏晏清叹了一口气,懊恼道:“只可惜喝了酒我也还是清楚,我不仅非男非女,还无用。”
百里灏章不悦道:“什么傻话。我倒是觉得没有谁会比你好。”
柏晏清想了想,稚拙地回道:“你最好。”
“总有掣肘,总有那么多事横在中间。”柏晏清垂下眼,像是有几分困倦,“要是可以只想着灏章就好了。”
百里灏章抬手摩挲起柏晏清的脸庞:“要是在乎我会让你为难,你可以少爱我一点。”
柏晏清有些昏昏欲睡,但还是仔细地想了想百里灏章说的话,然后他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百里灏章紧紧把他箍在怀中。
夏夜的晚风带着丝丝凉意,百里灏章凑到他耳边啄了一下:“这上面风大,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柏晏清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灏章,想不想吃冰点?”
百里灏章抱他下山,夜风拂面,仰看万里流云,一声叹息。
柏晏清记得那日醉酒自己好像同百里灏章说了好些话,但醒来后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模糊记得他抱着自己下了山,还为自己沐浴擦身。那时光影幢幢,柏晏清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就听到百里灏章轻笑了几声凑在他耳边问,酒醒了?柏晏清被他温热的吐息弄得心痒,只觉得听到他的声音心里就暖暖的很喜欢,便抱着百里灏章蹭了蹭。百里灏章却把他推开继续为他擦身,边擦还边解释道,今天不弄你,你还醉着,不占你便宜。
大约是见了柏晏清陡然失望的表情,百里灏章便捏了捏他的脸颊又刮了刮他的鼻尖:“怎么一副想被我占便宜的样子?嗯?”百里灏章扯着一边嘴角笑得邪痞却又明亮,柏晏清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是喝醉了酒,然后他就被吻得很舒服,很快就又陷入了黑甜梦境。
早晨醒来时身旁已经没了百里灏章的人影,柏晏清不由得失落,紧接着又是几天没见着百里灏章。
百里博琰素来不爱玩闹,这几日柏晏清接他下学时却总听他讲想去御花园玩一会儿。柏晏清起初并没有起疑,只当是小孩子喜欢玩闹。后来看百里博琰近乎是想尽了法子逗自己开心,采花逗猫,捉蝴蝶放风筝,这才让他猛然明白过来,并不是自己在陪百里博琰玩耍,而是百里博琰在想办法让他快乐。
柏晏清眼热鼻酸。原来不是自己在陪伴百里博琰,而是百里博琰在陪伴着自己。
百里博琰正在不远处采花,年幼的他并不知晓什么花才好,只觉得什么都要有什么都要全,这才算是最好。于是狗尾巴草各色牵牛花都采上了一些。
“琰儿。”柏晏清招呼正在忙活的百里博琰到他身边来。
百里博琰怀中抱着一大簇花跑了过来,递给柏晏清:“爹爹喜欢儿臣采的花吗?”
柏晏清接过他的花,一手抱花,一手牵起百里博琰的手,道:“自然是喜欢的。琰儿,爹爹没事,不必为爹爹担心。”
百里博琰小小的手紧紧回握住了柏晏清的手,声音稚嫩却十分坚定:“我会快快长大保护爹爹。”
柏晏清笑了起来,笑容如春风般温柔和煦,眼中也泛起层层涟漪:“那爹爹就等着我们琰儿长大,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走在路上,路过一座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夕阳的余晖让他们周身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也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夏夜。除了偶有几声聒噪的蝉鸣,夜晚的建安皇宫静谧无比,整座热闹的城仿佛都睡着了。
柏晏清见百里博琰睡熟了才放下了扇子,为他掖好了被子再悄悄离开了。
他坐在书案前,微微蹙眉盯着跳动的火焰看了一阵子,才提笔落字。
只是写了几句就又搁了笔。柏晏清拿起信纸放在火焰上,火舌即刻就舔上了信纸一角。火星四溅,不过多时纸张便燃成了灰烬,只留下了空气中淡淡的焦糊气味。
事到如今,再言旧情也是太过天真。莫说魏从远,连柏晏清自己都觉得写起这些简直是令人捧腹发笑。早多少年都分道扬镳了,事到如今又谈什么儿时相伴的情分呢?
魏从远所筹谋的,一定不会是几句虚无缥缈的追忆儿时情谊便能劝退的。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握在手中的权利,他理应是允诺了越国什么,才说动越国出兵助他,他这才领着当年他带在身边演兵的部队谋反。既然如此,他又怎会无功而返?
因为自己的身份,自两人在一起时,百里灏章在家事上的所作所为便一直受人诟病,在朝中也一向为难。于是柏晏清这么些年便放下了心中理想,为了避嫌从未涉及过任何政事。就算他这次打算掺和进政事中,同百里灏章商议着或许可以允给魏从远什么好处,和谈以避免战事,在此时也是并没有什么效用的。魏从远这次起兵快而急,也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让他周旋转圜的余地。柏晏清不禁自嘲,魏从远你还不了解吗?他能用武力,就不会谈判。
难道避无可避,只有一战了吗?
只能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血流成河了吗?
心头愈发酸涩苦楚,连眼睛也酸胀了起来。
如何得以破开困局呢?
正在他苦苦思索之时,忽地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柏晏清没由头的觉得心慌,眼皮直跳。他回头便看到了文斋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宦官,脱口而出:“陛下怎么了?”
文斋听到他急得变了调的声音,愣了一下才答道:“陛下一切安好,只是想请公子去宣启殿一趟。”
柏晏清松了一口气。文斋是跟在百里灏章身边的人,夜深了还急匆匆跑过来,让他以为是有什么紧要的事。
“陛下安好那便好。”言罢,柏晏清便由宦官们掌灯带路去了宣启殿。
进到殿内,柏晏清一眼就望见了坐在大殿上的百里灏章。他正颜厉色,这样不苟言笑的帝王面貌正是柏晏清所不熟悉的他。有一女子背对着柏晏清跪在地上,肩膀起起伏伏像是在抽泣。她的身旁站着丞相,难掩怒气恶狠狠地剜了柏晏清一眼。近年来因为百里博琰,丞相也不再对他刻薄,两人一直相安无事。
柏晏清不禁疑窦丛生:这是怎么了?
百里灏章道:“你把方才对朕和丞相说的话,再说一遍。”
这时女子停止了抽泣,她回过头泪眼汪汪看了柏晏清一眼,可这一眼却让柏晏清心惊:这女子可不正是流放鸠岛的小婵!
她此时理应在路途上,怎会……?柏晏清正这般思忖,可容不得他多想,就听到了小婵颤抖的声音。
“奴婢亲眼所见!公子在陛下的茶水里放了东西!奴婢也正是因此被公子流放去了鸠岛!”
第十八章 不破
柏晏清闻言拧眉怔愣了一瞬。莫名其妙被人当头泼一盆脏水,他自然是费解不已。刚要出口询问,就听到百里灏章的声音再度响起:“从头说。”
小婵一咬牙,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硬着头皮道:“奴婢……奴婢有一日在茶房撞见公子往陛下的茶具里撒了些东西。当时奴婢吓坏了,原本躲在暗处不想却被公子发现。陛下宠爱公子,公子又有太子殿下,公子在宫中便是一手遮天。公子怕奴婢将此事说出去,就对奴婢用刑以此来告知奴婢乱讲话的下场。用刑后,公子又把奴婢打发去鸠岛了结此生。可奴婢不能看陛下就这样被公子所害!便想尽法子甩开了押解的官兵。奴婢不懂得其他,只晓得丞相是个很大的官,就拼了命跑到了丞相大人府上,将此事告知了丞相大人,这才有了面圣的机会。”
一派胡言!柏晏清眉心紧锁微微摇头,抬眸看了百里灏章一眼,二人目光交汇,柏晏清读懂了他的意思:交给朕。百里灏章轻轻挑起了一边眉毛,点头道:“不错,这与你方才讲得倒是一致。真真是一模一样。”
小婵听出了百里灏章话里的嘲讽之意,竟愈发急迫和坚定了起来:“奴婢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奴婢……天打雷劈!”
“就事论事,犯不着动不动就起誓。”百里灏章目光沉沉,“你且回答朕几个问题。”
小婵道:“奴婢知无不言。”
百里灏章道:“你方才说,公子对你用了刑,嫌你碍眼就打发你去了鸠岛,此话当真?”
小婵道:“奴婢的确如此说过。”
“好。”百里灏章道,“既是如此,又如你所言,公子在宫里一手遮天,那为何公子不直接杀了你,好永绝后患,以免你像现在这样告到朕面前来呢?”
“这……”小婵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道,“奴婢又如何能知晓公子的心思,身为下人又怎好揣度主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