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里寻兰(25)
他忽然咳嗽了几声,倏然就感到有什么温热黏稠的东西糊在了脸上,而后他就听到了柏晏清一声凄厉的呼喊,“陛下”,宛如大雁的悲鸣。
紧接着又是许多人许多声“陛下”,百里灏章觉得厌烦得不行,因为他们挡住他看柏晏清了。想伸手挥开他们却怎么也抬不动手。
王玄赶紧为百里灏章把脉,急忙道:“陛下口鼻出血,看脉象像是急火攻心毒发之状!先让陛下静下心来好好安养,我去为陛下配一副安神解毒的药方来!”
百里灏章轻笑一声,他想他脸上糊着血的笑应该十分怪异。
他的晏清想让他死啊,还解什么毒啊。
不过还有一事不能忘。
百里灏章感到自己的意识已经变得模糊,环顾四周,这些能臣重臣都对柏晏清颇有微词,不,现在怕是都恨毒了他了吧。太子年幼,护不住柏晏清。
只有那里才最安全……
“把柏晏清押去天字号地牢。没有皇命,谁也不许见他。”
第十九章 不立
柏晏清算了算,他已经被关了三天了。
无论他想做什么,眼下他能做的也只有等待。静候时机,以待来日。
虽说如此,他却感到极度焦虑。他什么都可以不怕,却唯独怕百里灏章出事。百里灏章脸上殷红的血就是他逃不脱的噩梦,刹那间他只感觉浑身的血都凉透了,仿佛置身于腊月寒冬。冷,冷得全身的骨头都要碎裂了。
他终于挣开了那些围在他周围的侍卫,挤开人群冲到了百里灏章身旁,他想要告诉他这些事都是子虚乌有他哪一样都没有做,他想要告诉他你不平安那我想要做的一切就都没有了意义。
百里灏章却只是扫了他一眼,只吐了一字:“走!”
他跌跌撞撞被押走了。直到身在牢狱,他才恍惚发觉自己已是满脸的泪水。
为什么百里灏章会中毒?又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发觉小婵对百里灏章不利时他明明叫御医来瞧过许多次的,后来又是亲自照料,到底是哪里有疏漏……
为什么会这样……
他尊敬神明,却一向相信事在人为。在无能为力的此时却万分渴望神明显灵,他知道这样不虔诚,很虚伪,但他太想在百里灏章的身边了。
他什么都可以拿去交换。他只要百里灏章平安。
百里灏章明明不在他的身边,他却觉得鼻息间都是属于百里灏章的气息。明明几日前还在和他说笑缠绵,现在却连多看一眼都成了奢望。
灏章……
灏章……
他在黑暗中紧闭双目,浑身发抖。
到了第五日,他听到了脚步声。那并不是这几天来最常听到的狱卒送饭时的脚步声。柏晏清满心期待地睁了眼,胸口仿佛有一只震颤的小鼓。他看着火光渐渐逼近,却在起身的刹那感到通体寒凉。
这不是百里灏章。
那人不是百里灏章,却是熟人。而站他身旁的,则是另外一副熟悉面孔。
原来如此。柏晏清感到自己仿佛身在冰窟,恶寒阵阵。
虽在意料之外,但如此一来许多事都能说得通了。柏晏清手攥成拳,因太过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浑然不觉疼痛,问道:“陛下怎么样了?”
“他可不是你的陛下。”魏从远不屑地回道,继而苦笑,“旧友重逢都不寒暄一下就提起旁人了吗?”
文斋解开缠绕的锁链,推开了门,再小心翼翼地退到门边,给魏从远让路。
柏晏清一言未发,只是冷冷地看着魏从远。
两人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还是魏从远先开了口:“那毒俗名叫“不留痕”。平常不发作,也查不出有什么异样。不过一旦受了刺激情绪起伏,中毒者轻则会头痛不止,重则会口鼻流血,最后七窍出血而亡。”
柏晏清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在昏暗的火光里苍白得骇人。
“我知道你总是妇人之仁。如果他死了,你就会觉得对他有所亏欠。”魏从远顿了顿继续道,“我不会让你感到对他亏欠。现在宫中御医为了解毒四处寻医问药,我安排了人把解毒的方子递了上去。”
柏晏清稍稍松开了攥紧的拳头。
魏从远狭长的凤眼忽地闪过狠戾之色:“他欠了我们数十万条人命,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没有让他死。王爷,你不仅不欠他,还救了他。是你救了这个把你当脔宠男妓亵玩了那么多年的人。”
柏晏清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魏从远走近几步:“王爷,这不仅是我们复国的时候,更是你复仇的时机!我知你有抱负有野心,被圈在深宫绝不会是你的本意,而现在正是把折辱你的人扳倒的机会!”
“呵,究竟为何魏将军总是对我念念不忘呢?”柏晏清语气讽刺,“其实也不难想。若无柏氏,此举无名。”
魏从远被柏晏清眸中一闪而过的寒光震慑,如同见到一只温顺绵软的兔子突然亮出了带血的獠牙。魏从远没有见过这样子的柏晏清。尽管作为朋友相伴的记忆已经久远模糊到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但他依然根深蒂固地觉得柏晏清不该如此。毕竟柏晏清是一个温和到连起了争执也不会红眼的人。他不该锋利。
柏晏清不疾不徐继续道:“我是柏氏皇族嫡系血脉唯一仅剩的男儿,也只有我谈起复国才算是名正言顺。如果有我,将军便可师出有名,堂堂正正打上复国的名号。这样想来,将军恐怕也是打着我的名号动员起麾下的士兵的吧。”
诚然变得锋利的柏晏清不是他所期望的,但魏从远依然欣赏柏晏清的聪明,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他见无可隐瞒,也不再掩饰:“王爷倒真是……通透。”
“所以将军究竟想要什么呢?那么多年前就费尽心机在百里灏章的身边设下暗桩,”柏晏清半眯起眼,显得有几分慵懒,“还处心积虑陷害我。”
“王爷,你这话说得就真是让我委屈了。”魏从远笑着摇了摇头,“我一则是想告诉王爷,我布局已久,是有备而来,而并非是鲁莽之辈,王爷大可放心。二则是想告诉王爷,百里灏章是负心薄情之徒,稍稍试探便原形毕露。他猜忌你,怀疑你,还把你扔来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王爷受委屈了。三则是我的承诺,无论百里灏章如何处置王爷,我都会护王爷周全。所以王爷,我不会害你。”
柏晏清不禁冷笑:“所以将军还是没有回答我。将军究竟是想要什么呢?难道将军偏爱为他人做嫁衣,筹谋了如此之多便都拱手让给了我。”
魏从远道:“此言差矣。王爷怎会是别人?王爷是我甘愿效忠的人。我所求的,不过就是助王爷一臂之力的从龙之功!”
他见柏晏清垂下眼像是在思索,便继续道:“从前我没能站在你身边,我真的……很后悔。但现在,王爷难道不想手握权力,亲手创造一个你所愿的天下吗?”
柏晏清沉默许久才道:“这一直是我所愿。”
魏从远听他话语间有所松动,便又趁热打铁道:“王爷心慈。但想必也清楚,手中无权的良善便是软弱!只有掌权,才可实现王爷的抱负。更何况,王爷雌伏于人下那么多年,难道会不恨吗?王爷卧薪尝胆,不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实现抱负吗!”
柏晏清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开口道:“……是。卖笑着实让人厌倦乏味。被当成玩物也确实让人倒尽胃口。”
魏从远向他行了一礼:“我待王爷坦诚。王爷大可细细考虑。过几日会再派人来接王爷,救王爷出地牢。”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所有人都很想念王爷。”
柏晏清眼眸低垂,纤长的睫羽如蝶翼般微微扇动,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魏从远本想再同柏晏清寒暄几句,柏晏清看上去却像是兴致不高,他只当柏晏清是在思索他的提议,也不再多言。在他拜别离开时,柏晏清却道:“文斋。”
文斋措手不及,他抬头看了一眼魏从远,才回道:“王爷。”
柏晏清抬起眼,眼底清清静静,如深井无波:“我想问你,毒是怎么下的?”
文斋又望向了魏从远,魏从远朝他点了点头。毕竟事到如今这事也不再紧要,虽说不知为何柏晏清还在拘泥于此,但是说说也无妨。
文斋道:“奴才一年前偶然撞见小婵在烧钱纸,听她讲起故去的家人便知她原是宜州人士。往后同奴才算是熟络了起来。只可惜她个性软弱,空有复仇之心却不堪重用,也只敢在茶水中偷偷加点阚明。因为这阚明,陛下时常会头疼,书房就会点些檀香。毒就在那香里,燃尽了也就查不出什么了。公子察觉茶水有异常后把小婵打发去了鸠岛,临行前来她向奴才辞行,奴才这才告诉了她自己真正的身份,她便说愿为复国尽绵薄之力。”
他说得简单,但柏晏清却在脑海粗略勾勒出了事情原委。宫女因太过思念家人便偷偷烧起了钱纸,不想却被大总管发现。宫中烧钱纸是大忌。她本以为会遭到严厉的处罚,但却没有。年轻的宦官稍一施恩,孤独的宫女便感到了温暖,对他无比信任。大总管择良机把她调到御前,只需不留痕迹地稍加暗示,胆小怯懦的宫女便下了手。当时她或许只是想,既不伤人又能看仇人难过,动一点小手脚想必也不会被发现。可雁过留声风过留痕,人存了害人之心又怎会不露出马脚?临行前,大总管向她袒露了自己的身份,或许是告知她王爷被蛊惑了,需要让王爷看清皇帝的真面目才能幡然醒悟。为了不让复仇的唯一指望落空,别无所依的宫女就只能紧紧抓住大总管扔下的这根救命稻草。
就算被柏晏清察觉是个计划外的意外,可阚明和那不留痕都会使服用者头痛,这便是绝佳的掩护。头疼的症状和阚明的药效一致,又怎能想到还另有一毒呢。
步步为营,当真厉害。柏晏清默不作声地打量起文斋。他还记得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文斋的时候,那个跟在李福身后安静又稚嫩的男孩。这些年他长大了些,出落成了清瘦的少年。文斋一向办事伶俐让人放心,又不声不响的,叫人时常会忽略他的存在。而这最无形之人恰是最关键之人。自己身边可真是卧虎藏龙。
“王爷,正如你所见,手无寸铁的弱女子也愿为复国一搏。王爷最看重平民百姓的想法,这下也知晓他们的心意了吧?”魏从远留下这句便离开了。
柏晏清起初担心百里灏章的身体,就算知他性命无忧也忧心。毕竟现在有太多需要百里灏章操心忙碌的事了,而他身边却没有贴心的人照料。早知今日,就不该由着他,应该让他选妃的。柏晏清想到这里心头一阵酸楚。后来他又怕百里灏章是不愿见他了,虽然这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但依然会不可避免的会感到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