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里寻兰(24)
百里灏章点头道:“算你有理。那朕再问问你。你方才说了,起初是在茶房撞见公子在朕的茶具里撒了东西,此话当真?”
小婵道:“千真万确。”
“好。”百里灏章微微眯起眼审视小婵,“既然只是撞见公子“撒了东西”,那又是如何在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情况下,断定朕会这样被公子“所害”呢?”
小婵霎时花容失色,嘴张张合合数次,也没能吐出一句像样的辩解。
百里灏章极其不屑地“哼”了一声,道:“这回你倒是突然就知晓了公子的心思,也学会了揣度主子的意思了?不知是什么,就一口咬定是毒,言之凿凿?”
柏晏清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心头的疑惑也愈发重了起来:为何小婵要这般不遗余力地加害于他?他当初看到小婵,仿佛就看到了战乱时受苦受难的诸多百姓,不忍也自责。一再确认百里灏章身体康健后便想为她谋一条生路。他知她有罪,也许是一时冲动想找人泄愤。但所用非毒,又被柏晏清觉察制止了,也罪不至死。他想把她调离百里灏章身边,此后百里灏章的日常起居便由柏晏清自己亲自照料,如此便可安心。结果还是想得太简单决定得太轻率了吗?
想到这里,柏晏清不觉苦笑,但看在丞相眼中却是别有深意。百里灏章可以一字不信,但小婵那句“陛下宠爱公子,公子又有太子殿下,公子在宫中便是一手遮天”真可谓是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了丞相心头。哪怕百里灏章言之有理,他明目张胆的护短也无疑是让丞相更加笃定柏晏清是个祸国殃民包藏祸心的狐狸精。
丞相道:“陛下,容老臣多一句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然有人告发,或许确有其事。不妨找御医来看一看,以验明真相。”
百里灏章毫不客气:“为何丞相偏要信这些空口白牙说出的毫无逻辑的混账话!公子若是想要毒害朕,便多得是机会,犯得着还被人看见弄巧成拙吗?更何况公子与朕多年情分,何必要在此时下毒手?!”
“老臣所言不中听,但忠言逆耳!今时不同往日,公子此时动了歹念也非不可能……”丞相虽然年迈,目光却像鹰一样凌厉。他扫了柏晏清一眼,“此时正是黎国刁民反扑之时!陛下是盛国的顶梁柱,太子尚且年幼,若他有了非分之想,妄图取而代之……”
听了此等诛心的话,百里灏章只觉得气血上涌,头也开始撕裂般疼痛,“嗡嗡”作响。
“陛下!”柏晏清也顾不得妥帖体面,直接上前为他按起头来。
百里灏章把手覆在他的手上,轻声道:“没事。”
柏晏清对于丞相对他的成见一向是逆来顺受。为了百里灏章不在前朝受人指摘,他从未正面顶撞过。但此时却也顾不得礼数,他朝丞相行了一礼,道:“小婵姑娘既然说我企图暗害陛下,那只听信她的一面之词是否也有失公允?恳请丞相大人容我为自己辩白……”
还未等他讲完,只听原本哭哭啼啼的小婵忽然道:“奴婢人微言轻,自知得罪了公子再无活路,便以死证清白!”
她刚一说完,还未等众人有所反应便猛地撞向了梁柱。只听重重一声响,小婵就倒在了柱旁,鲜血蜿蜒淌在她惨白的脸上。人还未阖眼,直勾勾地盯着柏晏清的方向,方才还哭闹的人就没了生气。
大殿内顿时一片沉寂。百里灏章面露疲倦之色,几分无奈:“这像什么话?文斋,找几个人把这儿清理了。”
这时,殿外忽然嘈杂了起来。
文斋小步疾走至百里灏章身侧耳语了几句,百里灏章闻言道:“快传。”
不一会儿,廖远就大步流星踏入殿内,行了一礼:“陛下。”
百里灏章道:“将军此时前来想必是有要事,不必拘礼,说正事。”
廖远抬起头,这才留意到大殿内是一片狼藉,这么晚了丞相竟也在场,怒不可遏地站在一旁。讶异之余廖远向他匆匆行了一礼,正欲开口之时就看到了站在百里灏章身旁为他按头的柏晏清。廖远欲言又止,每次要开口时,总会不由自主地瞟柏晏清一眼。
百里灏章闭眼揉捏着太阳穴,久久没有听到廖远的回音便半眯起眼道:“说。”
廖远道:“事关军事要务,臣恳请陛下屏退无关人等……”
在这个地方的无关人等,说来说去也就只有柏晏清一人罢了。
一个两个真是没完没了了!百里灏章觉得愈加烦躁,言语中更添了几分愠怒:“你说你的。这里没有你说的无关人等。”
柏晏清悄声道:“陛下,我先……”
百里灏章抓住了他的手腕:“你留下。”
军务要紧,廖远也不再辩驳,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封信,信封上还有斑斑血迹。
廖远呈上信件,道:“这是在清理战场时从敌方副将的尸身上发现的信件,请陛下过目。”
百里灏章拿到信,只是粗粗扫了一眼信封就已是让他顿生寒意。比起干涸凝固的黑红血迹,更令他心惊的是那上面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从远兄亲启”。
百里灏章缓缓侧过头看了一眼柏晏清,他眼里的复杂情绪让柏晏清大惑不解。百里灏章拆开信封,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摸信时指尖的轻微颤抖。
百里灏章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脸色也愈加难看。到最后他竟像甩开烫手山芋般逃也似的扔开了那几张信纸。他感到头晕目眩,胸口钝痛。他手握成拳极力克制着汹涌澎湃的情绪:“晏清,你来看看。”
柏晏清拾起那几张纸,起身时看到百里灏章的胸膛起起伏伏,紧闭起眼按压眉心,不禁担忧地把手伸了过去。在将要触碰到百里灏章的那刻他却猛然睁眼,“啪”地一声打开了柏晏清的手。二人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百里灏章不再看他:“你先看信。”
柏晏清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百里灏章睁眼的瞬间,那一闪而过的防备之色让他的心陡然凉透了。百里灏章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开始没有,也从未有过。他已经习惯了百里灏章看向他时眼中满溢的爱意。干净纯粹,又温柔包容,让他羞怯也欢喜。
柏晏清垂下头看了一眼红起来的手背,发狠地咬住了下唇。
他也从来没有这样抗拒过自己。
柏晏清拿起信读了起来,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脸上骤然变色。有几张信纸上画了盛国南境一带要塞的地图,内容详实细致,皆是军事机密,非近御前之人不可得。
还有一张信纸上写了几句话。不过寥寥几笔却尽是期盼,言辞间寄信人和收信人的熟悉亲密不言而喻。
从远兄,
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盼将军凯旋。
落款是……
清。
柏晏清冷汗直冒手也抖得厉害,更令他惊诧的是这上面的字迹。无可辩驳这就是自己的字,一笔一划都再熟悉不过不似作伪。
这是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确实与魏从远有过通信,却绝无可能泄露军事机密,也断然不会用如此亲密的称谓。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明确无误地指向自己,环环相扣让他有口难辩。有人在陷害他,几乎是想把他置于死地一样地污蔑他。这个人不知怎么的就伪造了自己给魏从远传递机密的信件,方才廖远说了信件是从魏从远副将的尸身上寻来的,或许此人就是……
魏从远。
他想让除掉自己吗?如此于他又有何益?自己手中并无实权,又何必多此一举?是挑拨他与百里灏章的关系?这……
手中的信突然被劈手夺走,丞相只是粗略一扫便勃然大怒,厉声斥责:“陛下对你的心天地可鉴!你难道就是这么回报陛下的?你到底有没有心啊!那婢女与你无冤无仇有何缘由要用命来陷害于你?狼子野心的窃国贼!我早知你没安好心,要是你肯安分陪伴陛下也就罢了,竟如此……”
柏晏清呆呆地立着,耳边明明充斥着各种各样尖利刺耳的声音,他却觉得好像都离自己格外遥远,连眼前的景象也像是虚无缥缈的幻象。他好像本就突兀,不该属于这里。在一片混沌中,他的头脑也愈发清明起来,好像有一条绳索把蛛丝马迹都串连到了一起。
魏从远想要做的是……
“晏清。”
轻轻一声唤打断了他的思绪,柏晏清还有些神思恍惚。他转过头,就看到百里灏章挥开了匆匆赶来的御医。
“不是你,对吧?”
他听出了百里灏章问话里近乎卑微的哀求,他知道百里灏章想听到自己说“不是”,他知道只要自己这样讲了,百里灏章就算是有所怀疑也一定会不计前嫌地为他遮风挡雨披荆斩棘。
但柏晏清却什么也没有说,只一双眼定定地望着百里灏章,静静等候发落。
百里灏章曾爱极了这双眼,黑山白水眼波清透。他不曾想到这双桃花眼竟有朝一日让他觉得无比刺眼,像一口看不破的古井,连一丝波澜也没有,不悲不喜不怒不怨。他悲哀地发现,耳鬓厮磨了这么些年,他还是不够了解柏晏清,也还是参不透他。
这双桃花眼,可真是他的桃花劫。
然后他就听到了难听又古怪的声音,像极了年久失修木头腐朽了的椅子,一坐上去便会发出“嘎嘎”的响声,可悲又恼人。后来他才意识到这是他的笑声,回荡在深夜的大殿上显得格外孤寂。
几天前柏晏清在临鸢台上醉酒的样子让他又怜又爱,现在想来却让他遍体生寒。不想那时柏晏清说的寄信,是要给魏从远寄这种信。说的掣肘……
所以现在是为了你复国的理想要放弃我了吗?
明明是夏天,怎么就觉得冷得刺骨呢。
真是讽刺。刚才还信誓旦旦地告诉廖远这里没有无关的人。
他记得柏晏清最初是为了那些黎国遗民才向他主动求欢的。
他把柏晏清当作是挚爱,搞不好柏晏清还觉得他是见色起意的小人。
一个见色起意的小人,也确实比不上什么竹马情深。
这么些年,扮演一个温顺的情人一定很辛苦吧。
要养育像活着的污点一样的幼子,也很辛苦吧。
明明喜甜却为了不受孕连喝了好几年苦得要命的避子汤,也一定很辛苦吧。
和你厌恶到巴不得他死的人上了那么多年的床……肯定很累吧。
所以到了可以离开的时候了,你想走了。
是吗?
这样也很好,你可以不用再那么辛苦了。
要你忍辱负重,我真的难受,真的心疼极了。
真的舍不得让你吃苦。
百里灏章令人胆寒的笑声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