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越烧越大,天空被烫成血红。
“你看到了吗?”骷髅问余洲,“刚刚的……樊醒。”
“嗯。”余洲答。
“害怕吗?”骷髅问,“那可真的不算是一个人。”
余洲平静道:“他本来就不是人。”
骷髅看他一会儿,笑道:“你们俩真是有意思。”
两人身后,柳英年就着火光察看自己的左臂。左臂已经肿成原本的两倍大小,皮肤之下的触须没有再攀爬延伸——但它们在繁殖。
它们吸收柳英年手臂的血肉,增长、粗壮,变化成另一种东西,爬虫般在手臂上突起。
柳英年一点儿不觉得疼,他怔怔看自己手臂逐渐生变,良久才抬头注视天空。
只听见嘭的一响,远处飞起一团影子。是大鱼骨骸拎着白蟾软绵绵的身体腾空,樊醒紧追其后。
“安流——!”他们听见樊醒瓮声瓮气大吼,“把他放下!”
安流只顾着疾飞,根本不回头。
余洲忽然晃了一下,安流和樊醒的情绪前所未有的强烈,愤怒、悲哀、不舍、痛苦,余洲瞬间几乎被击倒。他扶着身边巨石蹲下,发现自己正在流泪。
“你哭什么?”骷髅问。
余洲无法回答。安流的情绪第一次完全压过樊醒与余洲自己的情绪,他整个脑袋充满了嘶吼: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行,余洲完全不知道。他不停流泪,胃部抽搐欲呕,甚至跪趴在地上发抖。
安流、白蟾和樊醒越飞越高,钻入烟雾与天上浓云,完全看不见了。
怒潮般的痛苦让余洲头晕脑胀,他重复安流的话:“不行……不行……”
“鸟笼”中充斥风声、树木在火焰中烧烈的噼啪声、鸟儿与猴儿的哀鸣。余洲耳朵嗡嗡作响,他听见柳英年和许青原的声音,像隔得很远很远。
“我算是正常人类么?”柳英年问,他的声音冷静了许多,近乎麻木的平稳,“看看我的手,帽哥。我可能会死在这里。”
许青原斩钉截铁:“别胡思乱想。”
“你们见到姜笑的话,记得告诉她我很想她。”柳英年从背包里扒拉出自己的笔记本,“还有这本本子,你帮我带回去。里面记载的事情很重要,说不定可以给现有的《灰烬记事》增加一些‘缝隙’和‘鸟笼’的佐证。”
“你自己带回去,别给我。”许青原冷漠地说,“别忘了,我跟你们不是同个地方来的,而且我根本不想回去。我只要活下来,就算只能在各种‘鸟笼’里辗转,我也只想活下来。”
他指着自己脑袋:“你不能理解脑袋里被人装了芯片,一生都被监视的感受。”
火光照亮他们半张脸,许青原瞪着柳英年,半晌放缓语调:“这么重要的东西,自己保留着,亲手交给你的上司。说不定你们调查局还会破例给你晋升,你从实习生直接成为正式员工,这是个机会。”
他强行拉开柳英年背包拉链,把笔记本塞了回去:“别说气馁话,姜笑在等我们去接她。”
柳英年:“……”他沉默领受了许青原别扭的温柔。
天空中的浓云忽然炸开了。
余洲和骷髅一直紧盯着上方,肉眼可见,有什么在密云上方爆裂,随即密云被卷动的气流吹开,露出了灿烂的天空。
“……白蟾!”余洲失声。
天空中只看到樊醒苍白的躯体,还有安流伤痕斑驳的骨骸。
白蟾消失了。
在浓云的缺口处,爆裂开的什么正随气流起伏。它们像黑色的碎片,渐渐褪色,成为了雪一样白的、闪动微光的东西,一部分降落,一部分上升。
余洲听见自己的哭声,几乎哽咽。那不能流泪的伙伴借用他的眼睛哭泣,雪片般的碎屑纷纷落在安流和樊醒身上,很快又被风吹散了。
降落下来的被火热的气流燎烧,成为灰烬。灰烬不断复生、飞起,无穷无尽一般,朝四面八方飘散,渐渐覆盖了整个“鸟笼”。“鸟笼”中仿佛落下一场大雪。
轻盈的、继续上升的,色彩逐渐灿烂起来。乌黑的碎屑变成了更丰富耀眼的颜色,它们嵌入漆黑的苍穹,成为星星、云系,一条灿烂的龙横亘天空。它将永远与这个“鸟笼”共存,不会死去。
仿佛树木被折断的脆响一声接一声传来。银白色的高塔云外天逐寸崩裂,巨大的碎片还没落地已经在风中化为粉尘。粉尘与雪一般的灰烬纠缠在一起,浓雾一般统辖了开阔的云游之国。
白色雾气中,古怪的鸟儿和猴脸小孩呆呆站立。猴脸小孩的人类躯体长出了浓密毛发,它们恢复成一个又一个的小猴子,叽叽喳喳,慌张乱蹦。鸟儿们从树上栽倒,身体伸长、舒展,重新生出了四肢。
“鸟笼”里很快充满了各种人声,欢笑、哭泣、惊悸,人们看看余洲等人,很快转身去寻找自己的朋友,念叨城镇里的生活。
他们连头发都是白的,粉尘与灰烬捏成的人偶一般。很快,人偶开始碎裂。人们彼此间亲切的话还没说完,便发现同伴一个接一个消失了。
他们怔怔站着,看自己逐渐碎裂的双手双脚。
“原来我们死了。”惊诧之后开始说笑,“居然已经死了啊?哎呀,这个鸟笼,真是……”
浓雾之中伫立的人们,血肉消失了,仅剩一具具骨架。骷髅吃了一惊:“咦?!”
骨架们相互抬手道别:再见了。再见呀。后会有期。真舍不得。我还想再看看那条龙。
他们还朝呆立的历险者挥手:别死了。找出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办法。要回去啊!一定要回去!!
樊醒落地瞬间,卷起了小小的旋风。旋风过处,就连骨架也灰飞烟灭了。
他手中虚虚握拳,变成了小鱼干的安流躺在他掌心里,抱着一小截折断的龙角。
龙角在空气中散逸。鱼干在樊醒掌心里爬来爬去摸索,小声地:“白蟾……白蟾呢……?”
余洲从地上一跃而起,冲樊醒奔来。樊醒已经恢复人形,只有一双眼睛还残留着近乎透明的金色。他合上眼皮,下意识后退一步,被疾冲的余洲紧紧地抱住。
鱼干从他掌心跳出,落在余洲头发上,用头发盖住自己。很快余洲的头发就湿了。
樊醒犹犹豫豫,抚摸余洲头顶,轻声问:“……你看到真正的我了?”
余洲抱住他肩膀吻他,并不回答。
忐忑从胸口消散,樊醒把余洲抱得更紧了。他不需要再问。
失去了白蟾,鱼干很久都缓不过神。
它想带白蟾离开,但飞上高空后茫然了。白蟾无法离开云游之国,他是笼中囚鸟。最后的时刻,清醒的白蟾抱住了安流。他喊安流哥哥,跟他道谢,又反复说对不起。
安流看见他那双原本已经恢复清明的眼睛再度被血色缓缓浸染。樊醒就在这时冲了过来。
鱼干无法安眠,它躺一会儿就受惊般跳起来,念叨着白蟾、雾灯这些名字。骷髅允许它躺在自己头顶歇息,鱼干哭个不停,眼泪淌过骷髅眼窝,像是它也一起哭着。
“现在你是唯一的笼主吗?”柳英年问樊醒。
此时众人正在空地上歇息。“鸟笼”中所有的生物都已经化作烟尘消失无踪,偌大的云游之国只剩下他们几个人。崩裂的大地尚未愈合,樊醒抬头四望,基本地形倒是没有太多变化,河流、山川仍在,但植物稀少,还没恢复元气。
“我不知道。”樊醒坦白说。
所有人都看向骷髅。骷髅:“我也不知道!笼主必须是生物,至少是正常的生命。我……我不是啊。”
余洲和樊醒面面相觑。骷髅杀死了寄生物,但谁都说不准它算不算笼主。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它是笼主,它也不可能再度死去。之前摔散了骨架它也能恢复、能说话,“死亡”在骷髅身上似乎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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