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很快,他就在大雨之中跑来跑去,趴在地上趴了很久,用一个完全臣服的姿势。他的头接着爆开,好像有什么人在他周身都安装了微型炸弹一样,从上到下一寸寸爆裂,血肉在雨中纷飞,染红了一大片地面,接着那些血又消失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吃了。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看清楚了,他是被那些雨吃了。那些降落的雨丝,只是什么其他生物,模拟借用了水的形态,把他撕咬开来,再把他吞噬殆尽。那是一种闪着黑光的雨水,和头顶海浪状的漩涡紧紧相连。
这癫狂的场面把她吓清醒了。
回过神来,她发觉自己正站在窗户前,额头紧紧贴着玻璃,一手摸在窗户把手处,似乎正想要开窗。她回过神的同时惊出了一身冷汗,猛地后退了几步,远离了窗户。窗户外面那一条商业街开始发生大爆炸,一间接一间,蔬果店、板面、理发店、眼镜店,一个接一个地炸开,一整条街都爆炸,但是没有人在爆炸中伤亡,昨天所有店铺被通知强制性停业至少三天。水泥建筑和砖块四散飞扬,大火在水中烧了起来。燃烧时的火焰看起来很不真实,像是被水稀释的血。
外面发生了这么恐怖的场面,但是屋子里却鸦雀无声。
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
她听不见大雨拍打玻璃的声音,也听不见外面街道上的爆裂声。一切都在安静中进行。像是在看默片。这一瞬间拉开了她和现实的距离......好像那的确是默片,是电影,是幻想里的世界。真实的世界不会听不到声音......真实的声音在——
在她屋子里。
一阵嗡然的电流声是真实的,伴随着电视屏幕上闪出的周边模糊的十字形光亮。
电视里主持的温和的说话声是真实的:为什么不去外面看看大雨呢?多么难得一见的大雨啊。
窗户上轻轻的敲打声是真实的,雨滴在玻璃上弯曲身体轻轻拍打着玻璃,简直像是罗密欧在夜里轻轻敲击朱丽叶的窗户。
她伸出手,隔着玻璃触碰窗外的雨滴,手底下的触感很怪,有些温暖,凹凹凸凸,摸起来既像液体、又像光、又像是某种体内充满了粘稠体液的毛虫,外面的一层皮柔软却又很有韧性,内里光芒流动。那一瞬间她似乎和头顶的漩涡相接,她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开窗的渴望。她就要打开窗的时候,一切突然戛然而止了。
她就好像被某种非牛顿流体裹住,然后又猝不及防地被吐了出来。她满头大汗,这时才为那古怪的触感心惊肉跳,这时才听到了所有一切滞后的声音:近在头顶的漩涡状云流动时发出的隆隆的怒吼海浪般的声响;暴雨疯狂拍打窗户时咣当咣当的声音,简直让人觉得下一秒窗户就要被拍得粉碎;第一个迎接暴风雨的店铺窗户‘砰’的碎裂声;狂风在外面缠绕着想要进来的尖啸;外面的那个人显示几近疯狂的求饶和最后逐渐平静的喃喃自语,这喃喃自语最后融进了每一滴雨水里,在她触碰窗户玻璃时,窗外无数个雨滴就在这样低语;外面的店铺一个接一个爆炸时发出的那种恐怖骇人的狂暴的声音;电视机主持人说话时背景里一种古怪的骨头被压碎而血液被吸入的声音,还有那多次出现的,听不清却持续不断无比骇人的低诉......
这一切狂浪一般奔腾着涌入她的耳朵,她往后退了两步,接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看着头顶黑色的层云迅速褪去,阳光重新普照大地,街上那几乎有半条小腿深的雨水在半分钟之内就消退完毕,整齐划一地流向地底的黑暗,速度之快让人想到飞速过境的黑压压的蝗虫。她看着这一切,看着地面转瞬之间就干干净净毫无水渍,玻璃上本来蜿蜒而下的水痕也被阳光在半分钟内蒸发完毕,天上连白云都没有,只有一望无际的蓝天上挂着一轮不可逼视的太阳。
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空余街上那一排被炸成断壁残垣的店铺诉说着刚刚发生了什么。她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是真实还是虚妄......那一切会有其他人看见吗?或许只有几个人的记忆会保存着这所有......但是有时候记忆也不可靠。这很可能是她的妄想。她不知道该做什么,照射进来的阳光已经逐渐温暖了她的躯体,驱散了恐惧,也让她稍稍镇定下来。社交软件上早已经炸了锅,不过清一色都是在感叹大暴雨,百年难遇的大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困惑地翻来翻去。他们只看到雨水吗?难道没有人看到那不详的黑云,会说话的雨滴,还有被雨吃光的人?不知不觉中她已经看了将近两个小时相关的消息,偶尔有和她一样觉得这场雨下得怪异的,却也语焉不详模模糊糊。不过很快,官方的通知也出来了,那是在下午三点半,阳光最强烈的午后。上面先是说了大暴雨的降水量,各区域降水情况和损失情况,并不意外的,她所居住的柳存区被重点提及了。柳存区降雨最多,生命财产损失情况最重,多条街道上的店铺因为闪电或其他原因引发大火和爆炸,已知有不下十人失踪,警方和消防正全力搜救和调查。
原来是闪电。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到了第二天,更加精确的数字已经出来了。失踪56人,300余间房屋损坏,直接经济损失达到12亿元。她坐在电脑前看最新直播的会议,戴着眼镜穿着黑外套的人坐在话筒前说明滨泽市目前的受灾情况,他说完之后,又轮到防汛指挥部说明山洪和海潮情况,接下来是消防、疾控中心、建筑局,各自汇报后续安排。一轮说完之后,开始对暴雨发生前的部署做总结。她这才知道之前基本所有处于低层的居民都被转移了,店铺强制性停业,学校停课由校内自行组织高层避险,又是一连串的数字,哪个部门避免了多少多少损失,哪个又因为决策失误造成了多少多少,转移了多少多少受灾区域群众,降低了百分之多少多少,提高了百分之多少多少,哪个区域工作最好是多少多少,哪个又是最差.....
接下来的总结部分跟她没太大关系,她既不是工作人员,也不属于受灾群体,后面的事都和她无关。
关掉页面她一直在想没有伤者人数,没有死亡人数,有的只是失踪人数。这是为什么?
但是她也没有太放进心里去,因为她安安全全的,而且她下午还要上班,她现在该考虑工作、项目、升职、工资、加班、领导有点脑瘫真烦啊、甲方又找事怎么办、以及晚饭该吃什么等等问题。这个直播也是她是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抽空看的。接水的时候同事们也谈论了几句,她也凑上去听了听,无非是暴雨大的吓人,损失还真是惨重等等。她接话:“我好像还看见有人在外面。”
台风天总是有人在外面。单单是被录下来的片段剪辑到一起,就能凑一个三四分钟的视频,再配上搞笑音乐,播放量能有百万。虽然实际上这种行为是很危险的......
很危险,真的太危险了。她想。
同事对她的话很感兴趣,打断了她一瞬间沉下去的思绪:“下那么大还敢出去?”
“谁知道,”她说,“也没怎么看清楚。”
那是个男的还是女的来着?好像是撑着伞出来的吧......拿着的伞一下子就被吹得弯了,那个人拿着伞滑稽地站在雨里,被风推着踉跄了两步。她脑子里的印象换成了看过的视频,心情也稍显轻松,完全没察觉到她的记忆随着那有生命一般的暴雨一样,逐渐消失不见。她和同事们又聊了两句,谈论了两句,又回到工作中。
晚上睡觉前,她已经忘了昨天目睹的一切带给她的恐怖感受,在家里做饭,来来回回路过电视的时候都没有丝毫感觉。不过,即将陷入睡眠之前,一个想法、一声叹息、一种无法抵抗的悲伤还是攫住了她:还真是一个寒冷的雨天。十级以上的大风,百年难遇的时降水量,各部门紧绷神经严阵以待的极端天气,以及极低的温度——实际上她没有太注意温度,但是她倒是没忘了自己手脚冰凉的感觉。还真是一个寒冷的雨天。她再一次感慨,并真心实意地为损失了生命和财产的人们叹气。
不过这寒冷的雨天还是过去了。她想,不会有更多的人死去,死在大雨里,躺在冰冷的暴雨之中。她睡着了。
第167章 终章
唐泽坐在玻璃里面,和外面的周阿烟大眼瞪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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