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部分人迅速变了脸色,他们下意识地开始转动脑袋寻找盟友,互相之间使了几个眼色,神情阴沉沉地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教皇国除却翡冷翠外共有十三个城邦,它们的领主为了“便于统一管理”和“更好地向教宗冕下效忠”,自己成立了一个十三人城邦联盟议会,每个领主轮流做议长,这几年正好轮到了波提亚当家。
说是“为了效忠教宗”,但是谁都知道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好好一个教皇国四分五裂,还特地将翡冷翠排除在外,不就是为了更好地攫取教皇国的权力,获得彻底独立的地位吗?
尤里乌斯·波提亚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拉斐尔将在场大部分人的神情变化都收入眼底,露出了一个极其轻微的笑容,他当然没必要在此刻伸出手让尤里乌斯亲吻教皇权戒,但是那又怎么样?
他就是要这么做,他就是要逼迫尤里乌斯在此刻对他低头。
在此刻,在这里——众目睽睽之下,向他低头,向他宣誓效忠。
无可辩驳的,没有争议的。
在尤里乌斯低头的那一瞬间,不可否认的,他心中升起了一种扭曲的快意和古怪的迷醉。
拉斐尔忽然想,比起什么彬彬有礼的尊重,他或许更喜欢这种使用强权的压迫。
赤|裸|裸地剖开所有礼貌的外衣和宽容的笑靥,把权力、财富、利益都放上天平,没有的就去抢夺,想要的就去掠取。
就像他从贫民窟里学到的那样。
这场宴会上所有人的心思各异,一直到结束,都有部分人心不在焉,桑夏并不在意这点波折,快乐的小公主跳上教皇赠送的马车——这辆采用了教皇国最新技术的马车底盘盘踞着狰狞的蒸汽管道,齿轮和铜管汲取着煤炭的热量,驱动着马车发挥出更高的速度,一眼望不到头的行李车跟随着桑夏的车驾,一路向东而去。
弗朗索瓦公爵臂弯里挎着一位容貌娇艳的女性,目送车队消失在尘土里,大口将金杯里的酒灌入喉咙,粗鲁地将雕琢着精美天使像的金杯往地上一扔,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宴会结束后,波提亚银行就恢复了以往和教皇宫的“良好关系”,在亚述女王的贺礼尚未到位前,教皇宫的财政困难就在波提亚银行的帮助下迎刃而解了。
而作为礼尚往来……藏在拉斐尔抽屉里近两个月的那份任命文书终于被签上了字。
尤里乌斯·波提亚被任命为教皇厅秘书长,辅佐尘世的万君之君处理俗世的一切事务,为翡冷翠的最高行政长官。
文书在教皇宫的布告板上张贴了三天,复写版分别送往了教皇国各个城邦,波提亚则派出了人敲锣打鼓地在翡冷翠游走,告诉人们这个好消息。
在任命书颁布的同一天,尤里乌斯就搬入了教皇宫,开始正式履行自己作为教皇厅秘书长的职责。
肉眼可见地,拉斐尔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轻松了许多,数量繁多的文书不再需要他一一过目,尤里乌斯的能力毋庸置疑,在波提亚强大的财力和人力帮助下,整个翡冷翠都在以极快的速度走上正轨。
——当然,其中也有一个重要原因,由于波提亚的威慑,枢机们不再热衷于给新教皇使绊子,而是老老实实听从教皇宫的一切指令。
这种突如其来的轻松令拉斐尔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表达。
不过尤里乌斯很有分寸,他不再像上一世那样,将所有事务包揽解决,而是让拉斐尔自主决定,哪些要交给他,哪些要自己处理,甚至不再主动为拉斐尔解决难题,除非拉斐尔自己要求。
这才是平等的面对合作者的态度,拉斐尔承认自己脑子里那根敏感的神经被尤里乌斯安抚了许多。
所以在空闲之余,他终于有时间去看望自己特别选定的那群教皇卫队预备成员了。
距离这群少年被送入翡冷翠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拉斐尔只是给他们安排了老师,其余全无过问,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底下报告上来,又剔除了二十几名不合适的人,能留下的都是心性素质不错的少年,三十二个人里,年纪最小的十四岁,年纪最大的已经二十岁了。
拉斐尔对年龄并不在意,这个时代的孩子们都早熟,十岁左右订婚结婚都是普遍的事情,二十岁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无论年龄大小,只要有用就行。
拉斐尔没有喊上任何陪同人员,甚至拒绝了随从,自己一个人溜达似的来到了这处教皇宫最为偏僻的角落,这里的建筑好多年没有翻修,墙面都有了大片脱落,三十二个少年正在大理石铺就的广场上环绕着边缘跑步。
他们每个人肩上都背着一根沉重的木桩,上身|赤|裸,下|半|身穿着一条亚麻短裤,腰间系着一条麻绳做腰带,每个人都大汗淋漓,额头青筋暴起,呼吸声就像是破旧的风箱。
但就算这样痛苦,他们也没有一个停下脚步,或是偷偷放慢速度。
“跑——起来!你们这群废物!渣滓!冕下给了你们面包和被子,不是让你们来这里找乐子的!你们想被送回下城区吗?去睡在马粪堆里?!”
监督他们的教官挥舞着一条马鞭,对着落在最后的那个人毫不客气地抽了一下,神情冷酷,毫不掩饰对这些幸运的穷小子的蔑视。
“你们该为此痛哭流涕!能护卫教宗冕下,这是多大的幸运!”
听见他连珠炮似的大声喝骂,少年们咬着牙往前跟上同伴的脚步,面色泛起了血似的潮红,大颗大颗汗水砸到地上,大理石地面已经有了一层潮湿的薄薄水汽。
站在隐蔽处的拉斐尔冷漠地望着这堪称虐待的一幕,丝毫没有要上去“解救”他们的想法。
如果是曾经的他,一定会上去的。
但不是因为他觉得这种训练多么不合理,仅仅是因为一个“仁慈”的教皇不能允许这样残忍的行为在他面前发生。
可是如果没有这样严酷的训练,他难道要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一群学艺不精的废物?
随着一声令下,终于听见了结束口号的少年们扑通扑通全都滚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天空放空脑袋。
所以场中唯一一个还站着的少年就非常醒目了。
拉斐尔眯起眼睛看过去。
那个身形消瘦的少年有一头凌乱的像是绵羊毛一样的黑色卷发,侧脸轮廓立体挺拔,肤色由于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黑,但光是这样一瞥,就能发现他外貌的优越性。
他正慢慢地拖着双腿在空地上挪动,一边走一边捶打着酸痛麻木的肌肉,汗水像溪流一样沿着他的下巴往下滴落。
拉斐尔不由自主地将视线定在他模糊的脸上。
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可能是因为看得太久了,那个少年从疲倦中回过神来以后,就直直地看向了这边,深蓝的眼睛如同找到了猎物的饿狼,凶狠得不加掩饰,拉斐尔的眉头被这个充满锋锐意味的视线激得跳了一下。
费兰特直勾勾地盯着角落里那个人影,一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空。
他认识他——当然,怎么可能不认识,翡冷翠的无冕君主,他曾经看着教宗的金车在万人簇拥下缓缓行驶过街道,芬芳扑鼻的花瓣和彩带如同潮水喷涌散落,侍从们分发着黑面包和干肉,费兰特凶狠地挤过去从篮子抢了最大的两条黑面包,在呵斥中把滚烫的面包贴着胸口藏起来,追着车驾奔跑。
怀里的黑面包很烫,因为狂奔而上涌的血撞击着胸腔和大脑,他疯狂地喘息,在人群中灵活又跌跌撞撞地跑着,追寻着那个若隐若现的端坐的身影。
他在追什么?好像是一个梦中的幻影,一个命运的救赎,一个流落在他心头的圣人,他不知道,他也说不出那种感觉,他只是奔跑。
跑到喉咙里有了血的气味,跑到被守在上城区边缘的护卫拦下,幻影和救赎都成了破碎的泡沫,他才停下脚步,坐在地上,慢慢掏出滚烫的面包——它已经不那么烫了,送进口中是刚好的热度,费兰特张开嘴,把它送进干裂的嘴唇,后知后觉地发现胸口的皮肉被烫出了显眼的红痕。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