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在倾听着外面动静的被告们面面相觑,他们比普通的愚民更能意识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而一个放在眼前的事实就是:倘若这样不知从何而来的狂潮要被平息,必然需要抛出一些重量足够的牺牲品。
谁去做这个牺牲品?
谁应该成为这个牺牲品?
几名被告脸色煞白,他们已经想到即将发生什么,但还抱有一些侥幸心理,如果能模仿那几个证人的做法,能否从教皇手里换回自己的一条性命?尽管他们的醒悟来得迟了一些,但他们能保证他们的诚意绝对不会打折!
有机灵的人已经开始悄悄环顾四周,寻找费兰特的身影,谁都知道他是教皇身边的红人,在这个紧要关头,当然要找教皇偏爱的亲信去传话。
拉斐尔还不知道法庭内发生了什么,但他也不是猜不到,在巨大的压迫下,再悭吝的人也会为了活命贡献出一切,目之所及的人潮比什么威逼利诱都有效果,而这只不过是第一步。
年轻的教皇在必要的时候有着比钢铁还冷酷的心,他已经在心里判处了那几名领主的死刑,就绝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而宽恕他们。
但说他是冷血也好,说他是投机也好,他让费兰特鼓动留在人群中的修士,掀起这场临时的对大法庭的冲击,必然要借此获得千百倍的利益。
拉斐尔从浮着淡淡松木香的大门内走出来,来到室外,方才的阳光已经被浓云遮蔽,拉斐尔走下来,走到台阶上——这时候他距离冲上台阶最近的人群只有五六步之遥。
“冕下!”
错落的呼喊在人群中响起,无数双热切的眼睛望着他,那些眼眶里浮动着泪水、神情激动又强自忍耐的人,脱下了暴|民的外衣,像是依恋父亲的儿女般望着教皇。
费兰特将修士袍后的兜帽戴上,宽松的兜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脸,只露出一个下巴和鼻尖,他像是一抹幽灵般站在教皇身后,存在感近乎于无,双手交错着在半身斗篷的遮盖下握住了双手的手腕。
他正在调整自己的呼吸,想象自己是一棵生长在底下的野草,根系深入土地,攀过每一颗砂砾,他没有睁眼,但他在自己的感知里听见了无数的声音,那些或激动或悲伤的声音交错着混杂在一起,宛如海浪向他拍来。
他的手指摸到了手腕上那一抹冰冷坚硬的刀锋,这让他的心情如之前无数次一样平静下去。
所有黑衣修士朴素的衣袍下都是多种多样到令人瞠目结舌的武器,他们的手腕上绑着薄如蝉翼的锋利短剑,腰间缠着牛皮鞭,贴着脊椎绑了细刀,小腿上有短矛,脚腕上有长针……
他们都是绝佳的刺客、行走的武器库,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在走路的时候,会摆出双手互相握住手腕的姿势——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将利刃出鞘,舔吻上某个人的喉咙。
但目前为止,他们都静默无害得像是无言的巨石,还没有人发现这个恐怖的事实。
费兰特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圣父身上,浑身的肌肉调整到最适合发力的阶段,像一株无害的草木那样站在那里。
拉斐尔张开双手,面向人群,声音低沉温柔:“我的兄弟姐妹们。”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就有人呜咽着哭了出来。
拉斐尔停顿了一下,算上前一世,他在公众面前演讲的次数不知凡几,早就已经不会为此感到紧张或兴奋,他敢说每一次的演讲他都带着绝对的真诚,那些呼吁、那些祈祷、那些号召、那些“愿与你们同在”,都出于他发自内心的认可。
但今天不太一样,他微微吸了一口气,他剥离了往日的全部情感,又投入了全部的情感,他调动所有的情绪、动作、语言,他要掌控这场由他掀起的浪潮,然后用这浪潮吞噬掉他的敌人们。
神会宣判我的罪。
拉斐尔在心中想。
因我傲慢、贪婪、自大,因我将平等的人视为工具,因我抛弃了曾经“真诚、竭力、虔心”的誓言,因我使他们将造杀孽。
“……我的无血缘的亲人们,”金发的教皇神情悲悯,他就像是壁画上被精心勾勒的圣子,张开双手的模样宛若神在呼唤祂的儿女,“我知道这些日子来在下城区、在你们身上发生的可怕悲剧,你们为死去的亲人痛哭,恐惧着不知道是否能看见明天,恐惧于是否会被翡冷翠、被教廷抛弃,为朝不保夕的生活哭到流干最后一滴眼泪。”
他的话语将人们又带回了那段阴暗压抑的日子,死亡如同沉沉阴云压在头顶,报丧的黑鸟飞过枝丫,在窗口发出不详的啼鸣,每时每刻都有人倒在路边死去,苍蝇在尸体的嘴里爬进爬出,送尸人推着运尸车经过崎岖的道路,喃喃的诵经声日夜不停地回荡在冰冷的空气中。
那种附骨之疽般的恐惧是经历过的人终生都无法忘记的,报死鸟的啼鸣和尸体浑浊大睁的眼球会在他们往后的梦境里一次一次出现,直到他们走向最终的宁静。
再度被唤醒的痛苦回忆令所有人脸上都覆盖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他们眼里滚出了大颗大颗的泪水,绝望地看着他们的信仰领袖。
“而这些发生的时候,我正与你们在一起。”
教皇将手按在自己心口,神情恳切真诚。
任何设身处地的安慰话语都比不上这一句实打实的同甘共苦。
人群中不知是谁领头,浪潮一般的呼喊声翻卷而来。
“圣西斯廷!”
“为了圣座!”
呼喊汇聚成惊雷似的咆哮,震得大法庭的玻璃窗和地板隐隐震颤,建筑里的所有人都面色发白,站在最靠窗的位置的雷德里克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教皇的背影,在无数人面前、宛若灯塔般屹立在人潮风暴中的君主,他面前是山海般不可匹敌的力量,但他将这庞大的力量轻松地拦在了五步之前。
雷德里克恍然像是看见了很多年前的父亲。
那个已经死去的、他幼年时期最为敬仰的男人。
拉斐尔在呐喊中等待了几秒,在恰当的时间翻转手掌,做了个简单的停止手势。
而不可控的人潮竟然真的在他这个简单的动作下逐渐安静下来。
尤里乌斯站在拉斐尔身后立柱阴影里,发出了似愕然似欣慰的叹息。
他的玫瑰,已经被风暴打磨成了无坚不摧的宝石,正要往那至高的地方而去。
那之后他们会怎么样呢?
尤里乌斯不愿意去想这么遥远的事情,那些敌对、阴谋、交易、赌博,暂时都搁置一旁吧,他此刻只是静静地站在拉斐尔身后的柱子旁,不远不近地看着这一切,看着他散发出能照耀整个翡冷翠的熠熠光辉。
他希望这一秒长一点、再长一点。
莱斯赫特在教皇踏出大法庭大门的那一瞬间就紧绷起了神经,他带着骑士们远远地分散在各个街道,不让更多的人汇集过来,时不时地抬起头焦虑地看看大法庭的方向,在这个距离他听不见冕下说了什么,但这不妨碍他为之担忧。
神啊,请您庇佑他,莱斯赫特从未这样虔诚地祈祷,他不应当在此受到伤害。
在人群的瞩目中,拉斐尔接着说:“我知道你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们期望为死在疫病中的亲人、朋友们讨一个公道,你们期望看见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期望看见他们因为自己犯下的恶行而忏悔——这一次审判正是为此出现的,所有法官都庄严宣誓了将秉承法律的尊严公平公正,所有特殊陪审团成员都是我从整个翡冷翠的户籍档案中任意抽选的,他们中有和你们一样经历了那场灾难的幸存者,有目睹了一切的见证者,也有尽心竭力为你们运送过物资的好心人,他们虔诚、正直、善良,按着圣典宣誓过自己将会绝对公正,你们完全可以信任他们,让他们将你们想要的结果带回来。”
人群陷入了死一般的静默。
一个女人忽然提高了声音:“我们不要这个!”
拉斐尔的视线投向她,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不少人低声嘀咕,指责她失礼地打断了冕下的话,衣着破旧却尽量干净的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被生活磋磨出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双手关节粗大,皮肤皴裂,握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气势凶悍,但在教皇看向她时,她瑟缩了一下,还是胆怯地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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