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懒洋洋地歪着头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
视线在他软成面条的腿和惨白的脸上转了两圈,百无聊赖的小皇帝忽然来了精神,嘴角露出一个笑容,用怜惜温柔的语气问:“很害怕吗,亲爱的?”
尤利亚僵硬着脸苦笑了一下。
弗朗索瓦四世伸出手指了指被士兵们压在底下的那个年轻男人:“看,这位就是我勇敢的好对手,尊敬的卢森公爵阁下。”
他的语气里惟妙惟肖地带着十足的敬意,但鬼知道他心里究竟有没有哪怕一丝的尊敬在里面,这个疯子、变态也许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做尊敬。
那个男人听见他的话,抬起头,在战斗中被撕扯得破烂的衣服上全是血,蓬乱的头发被血沾湿了凝结成丝丝缕缕的条状物,散发着臭味,尤利亚注意到他有一张很英俊的脸,虽然上面同样都是脏兮兮的灰和血,甚至额头上有一道新鲜的伤疤,但不妨碍尤利亚看清他优越的骨相,以及深邃的眼窝里那双紫色的眼睛。
尤利亚受惊似的往后仰了一下头。
紫色的眼睛……
他还记得自己是为什么被皇帝看中,获得如今的无上荣宠的。
“波提亚家族的血脉,大多都有这样一双紫色的眼睛,很漂亮,是不是?”一个喑哑的声音轻巧地响在尤利亚耳朵边上,温热的呼吸打着敏感的耳蜗,尤利亚感觉自己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弗朗索瓦四世不知什么时候从车上下来,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边,蓬松如羊毛的细密卷发蹭着尤利亚脖颈间的皮肤,带出一片酥酥麻麻的痒意,皇帝身上有很浓郁的没药香气,尤利亚不止一次为此感到疑惑——这种香料价格高昂,但大多是用在宗教场合,已经成了教廷的另一种代言物品,很少有人会用它来熏香,毕竟世界上好闻的香料这么多,何必要私下里也给自己弄一身教廷味儿?这就像是调情时故意穿了修士服一样,对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太刺激先进了。
尤利亚不觉得陛下是一个有这种“特殊”爱好的人,所以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弗朗索瓦四世对没药情有独钟。
这股浓郁的香气离他远去了,小皇帝弯着腰,用匕首的尖端挑起雷德里克的头发,端详了一番他的脸,很快感到了无趣。
“这眼神可真糟糕。”
小皇帝轻飘飘地评价了一句,转头对自己的情人说:“亲爱的,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
尤利亚在胃里恶心的搅动里听见青年含笑着说话,好像这不过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杀了他,把他的头带给我,你就可以获得都德莱以北的瓦塞汀小镇作为你的封地。”
尤利亚是个自私、浅薄、贪婪、恶劣的人,但他确实没有杀过人,弗朗索瓦的话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耳朵,在心脏里窸窸窣窣地播种下带毒的种子。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陛下手里接过那把匕首的,脚下仿佛踩着云朵,每一脚都恍恍惚惚地踩不到地面,他恐惧至极,浑身都在发抖,如同一只明知道前面有陷阱的老鼠,却要为了陷阱上悬挂的奶酪盘桓不去。
雷德里克从发缝里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这个眼神像一桶冰水,从天而降淋透了尤利亚全身。
轻蔑、傲慢、鄙夷……尤利亚可以从里面看见人生前二十多年遭遇的一切冷遇,在他还是一个混在乐团里不起眼的小提琴手时,端着酒杯的贵族们都是这样看他的,他们从不大张旗鼓地表示自己的不屑,可尤利亚能从他们不动声色的回避、侧过脸那点意味深长的笑容、毫不停顿的脚步里察觉到那种居高临下的蔑视。
不过和尤利亚以前混迹的乡绅庄园主圈子不同,现在跪在他面前、等待他最终审判的是一位贵族中的贵族,真正的大人物。
一位多么尊贵的公爵大人啊,他的命运完全掌握在了他的手里!这样的认知让尤利亚的恐惧奇迹般地烟消云散,另一种兴奋从心底里蔓延上来,尤利亚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这种力量让他超越世间的一切,所以当雷德里克以这样的眼神看着他时,尤利亚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你不过是一个等死的可怜虫,一个应当乞求我饶命的囚徒,凭什么还用这样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我?!
巨大的愤怒裹挟着尤利亚的理智,等他反应过来时,自己手里的刀已经穿透了雷德里克的脖子,喷涌出来的血溅了他一头一脸,他听见了小皇帝闷闷的笑声,然后是轻描淡写的嘱咐:“——切关节,别把我的刀磨坏了。”
刀刃擦过血肉和经络时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骨头切切擦擦地响,他的手一动,流不干净的血就从狰狞的脖子里一股一股涌出来,怎么也没有尽头,尤利亚割啊、割啊,恐惧和慌乱到最后都变成了麻木,他机械地挥舞着手臂,只觉得视线里的所有东西都是血红一片,手指掐进黏腻柔软的血肉里,每动一下就发出粘稠的咕叽声,这个声音一天天回荡在他的梦里,就像是他怎么也洗不干净自己的手一样。
但尤利亚并不害怕,他一遍遍地回想那天发生的一切,从中获得了扭曲病态的快感——公爵又怎么样?王室末裔又怎么样?还不是死在了他手里!
那天之后,每当他想起雷德里克·克劳狄乌斯·波提亚这个名字,下半身就会不受控制地坚硬起来,这和任何情|欲都无关,仅仅是他的神经在回味那种剧烈澎湃的快感,尤利亚双手撑在银盆边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自从雷德里克阵亡后,加莱就不再掩饰他们的动作,大摇大摆地将旗帜都打了出来,包括象征着君主莅临的王旗。
拉斐尔乘船抵达亚述的当天就发起了低烧,不稳定的船上生活让他的食欲降到了低谷,如果不是费兰特用尽各种手段软磨硬泡,拉斐尔甚至会连续两天不进食,只喝一点水充饥,雷德里克的死讯就像是最后一根羽毛,彻底将他糟糕的身体压垮了。
不过和之前来势汹汹的病情相比,这次拉斐尔只是感觉疲倦无力,持续的低烧让他眼眶通红,耐心也降到了前所未有的底线,他总是睡不着,费兰特只好动了点歪脑筋,想办法把他的精力在床上消耗干净,逼他闭上眼睛休息几个小时。
教皇的旗帜重新飘扬在了城堡上空,在统帅被俘虏杀害、士兵群龙无首的现在,教皇的到来无疑是一针强心剂,拉斐尔每天早晨都会到军营里去转一圈,和每一个士兵说一两句话,午后则去城镇里和亚述的当地居民见面。
一位亲切、和蔼、体贴的君主显然很容易得到人们的爱戴,他对士兵们说“雷德里克的死并不是一切的结束,他为了教皇国付出了生命,我们要继承他的遗志继续前行”,对当地居民们说“死去的统帅是我的亲弟弟,我的悲痛超越任何一个人,但我并不后悔让他踏上战场,因为这里是属于我们自己的亚述,萨尔贡家族永远是这片土地的庇佑者”。
温柔的语言、感同身受的神情、体贴的聆听……拉斐尔游刃有余地在人们面前展示自己——展示一个值得追随的君主形象,没有人能抗拒他的魅力,因为雷德里克的死而产生的消极情绪很快被他转变成了更为坚定炽热的复仇火焰,歌颂萨尔贡家族的声音再度响彻在这片辽阔的大地上,伴随着它的是拉斐尔的名字,还有他光辉灿烂的形象。
在他到达后的第五天,加莱方面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们提出要和教皇会面,前来递交请柬的使者傲慢地审视着作为教皇代言人的费兰特,轻蔑而隐晦地提及了雷德里克的名字。
谁都知道雷德里克的头颅还在弗朗索瓦四世手里,他们这是在用他威胁拉斐尔,虽然低级,但是很有效。
拉斐尔半躺在扶手椅里听着费兰特的转述,嘴里咬着烟斗,薄薄的乳白色雾气从他口中吐出,散乱的衣襟下有淡淡的红痕,他睁开眼睛,淡紫的眼眸里氤氲着薄薄的一层水汽,他脸上还是有疾病带来的疲倦,但眼中却是被药物催生出来的明亮冷光。
那名使者将拉斐尔一直逃避的问题摆到了他面前。
拉斐尔揉了揉眉心:“……抢不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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