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从没料到过薛清极会有着红的这天,哪怕这祭山神穿的衣服做工和审美都很一般。
……这人确实套个麻袋都能看。
“你怎么在这儿?”严律皱起眉问。
薛清极笑道:“仙门有事,我自是要帮一帮。”
言罢,不等严律再问,左手剑指在虚空中划下几个杀意凌厉的符文,掐了个剑诀,便见空中隐隐浮现出浅白色的符文印记,随即化作数道剑光,骤雨急奔般刺出,深深钉进古木与泥土接壤的部分。
地上随即亮起一个庞大的阵影儿,原本仍在无风自动的树枝如被定身般僵住。
随即又将薛家夫妇的两把剑化出,两剑一左一右直插入古木之中,仙门修士纯净的灵力灌入,与大阵呼应,薛清极唇畔的笑意落了下去,眼底却有冷色浮起,以仙门古语念了句口诀,树身立刻似蛛网般蹿过道道灵光,枝叶颤抖,游丝尽数凋零消散。
这是仙门才能用得来的镇压之术,也更好融入和修复大阵,虽只是暂时有效,但也比严律这蛮横的妖族之力要适合许多。
见作为阵眼的古树顷刻间异状全消,严律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儿。
随即便听到远远传来几个同样松口气儿的声音,他偏头看了眼,正瞧见胡旭杰挣脱开肖点星捂着自个儿嘴的手,连抹脸带吐唾沫地一通“呸呸呸”。
胡旭杰好不恼怒:“你这大汗手!呸,我这一嘴唇的咸味儿!”
“你还没谢谢我呢!”肖点星跺着脚生气,“要不是我捂着你嘴,那树上分泌出的东西顺着你那血盆大口就进去了!手汗……呃,那是因为我紧张,略微紧张而已。”
旁边儿隋辨和董鹿蹲坐在地上,身边都是贴了符后瘫软在地昏迷不醒的村民,两人已经无暇顾及胡旭杰和肖点星的争论,正擦着脑袋上的汗对严律挥手。
严律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薛清极勒着他腰的手还未松开。
这动作太自然,以往严律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这小子在千年前已经跟他混得太熟,他把人家仙门的孩子拴在裤腰带上带出去到处走了好几年,为了拔孽也不止一次同塌而眠,妖皇大人也始终没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儿。
但今天,严律的耳边却骤然响起先前薛清极将他勒得死死的,在他颈窝处问他的那句——“千年时间,严律,你有没有爱上过谁?”。
这一声幻听如雷鸣般劈在严律的脑海,他身体不自觉地发僵,掰着薛清极的胳膊:“你这胳膊铁打的?勒得我快断气儿了,赶紧撒手!”
薛清极收回两把剑,面儿上带笑,手却纹丝不动,先将严律上下打一番,眼中怀念之色一闪而过:“可惜妖皇已没有能编长生辫的长发,此地也并非弥弥山。”
这话尾音温和略哑,严律从这尾音里感到一丝憾意与缱绻,但没等他反应过来,薛清极又笑盈盈地将勒他的力道加重了数倍,说话时的声音仿佛是咬着后槽牙:“妖皇真是厉害,你这一条手臂,是怎么容下两种仙门之术的?”
严律心里一突突,再看薛清极就不是刚才那感觉了。
月色之下这人红衣玉面,眼里却杀气腾腾,哪儿是什么仙人道长,妥妥儿是个回魂儿的厉鬼。
一想到薛清极死了千百年,这想法忽然就合理起来了!
第47章
严律感觉自己的妖生起起伏伏, 才过一关又来一关,处处都是险境。
正想随口找个什么理由糊弄过这红衣高大容貌艳丽的厉鬼,厉鬼就已经对他进行了预判。
薛清极半笑不笑的薄唇吐出古语:“这用作阵眼的老柏树上的术法皆是仙门所留, 却与你这条花哨的手臂有了共鸣。不知妖皇何时擅长我仙门术法,竟能将符文当做纹身烙在自己身上?”
这话连嘲带讽,往日严律早就搓火抽他,这会儿却眼神上飘下飘, 口中道:“这都是小事儿, 随后再说,你这祭山神的衣服哪儿来的,看着比厉鬼都催命。”
妖皇大人天生没有撒谎扯淡的天赋, 薛清极觉得自己修行多年也算是不动如山, 但一看见严律这掩耳盗铃似的狗样还是能瞬间破大防。
“你少拿敷衍孩子那套对付我。”薛清极的声音冷几分,勒着严律的手臂用力更狠了些, “你这条手臂十分脆弱,你我皆不擅长术法, 显然是仙门其他人所留。除了我,还有人在你身上留过术?”
严律被他勒得险些断气儿:“你是真指望我死这儿啊, 撒手!”
“旁人只当你这是纹身而已, 知晓是符文者应当不多。”薛清极却跟听不懂人话似的,目光从严律的脸上挪开,盯着他的手臂, 眼底泛起些许执拗和狠戾, 偏嘴角还扬着,更像是怨念深重的索命鬼, “可刚才一击,显然是奔着你这胳膊来的。你将这连我都不知晓的秘密告诉过谁?”
有人知道严律这条手臂成了这样的原因, 也知道这条手臂对严律的意义,更清楚这是个弱点,所以给予了他阴毒的一击。
严律自己比薛清极更清楚这一点,他从树上跃下时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只是还不能确定,也不愿在没查明前随意怀疑。
这会儿让薛清极道破,严律心里五味杂陈。
他不说话,薛清极却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严律,这世上好像除了我,谁都能背刺你一回。”
声音轻慢带笑,语气也温柔闲适,却好似活在严律心底里的心魔,玩弄着他的神经和心脏,嘲讽时还隐隐透着蛊惑,要他明白谁才是不同的那个。
严律无意识地咬了下口腔侧壁的肉,千年前被同族背叛导致弥弥山死伤大半的记忆在薛清极的声音里重现,当年与现在交叠,一种失望与愤怒交杂的情绪席卷而来。
薛清极敏锐地察觉到手臂环着的这具身体的变化,他难得在两人的这种交锋中占了上风,却并不觉得愉悦,严律的脸色不好,最近这几天总显得有些发白。
少年时他觉得妖皇总走在前方,留给他的总是一个触不可及的磊落背影,现在那山风一样呼啸洒脱的身影被束缚在他的怀中,终于有了实感,薛清极却发现这身体并不如少年的他想象中那样坚不可摧。
千年时间留给严律是大片积雪般的空白,只有最痛苦最深刻最懊悔的记忆才能在他的生命中留下烙痕。
薛清极的心割裂成两半,一半希望严律和他一样对这世界有恨与怒,好同他一起堕落。一半又好像落进了冰窟里,酸冷疼痛起来。
“不必难过,”薛清极的声音更软了几分,“就算是死,你也会死在我的剑下。我答应过你便永不会食言,哪怕是困在境外境,我也会爬出来找你。”
严律分辨不出这话中的含义,却依旧感到心脏被人捏起。
所有牵扯无尽时间的承诺对他来说都虚无缥缈不值一提,因为它们总会被死亡一笔勾销,成为一个个空头支票,并永远丧失兑换人。
他忽然意识到,这千年来只有薛清极始终履约。
哪怕是身死魂裂,落入漫无天日的境外境,小仙童也没有放下当年那个略有些可笑的承诺。
说过想永远留下的人全都弃严律而去,只有愿意杀了他的人无论是死亡还是被放逐都重新回来。
严律的喉结动了动,心脏短暂地缺拍后却跳的更快,只是每一拍都仿佛砸在腔子里,隐约是带着疼的。
千年前的薛清极也不过是几百年寿数,半道还战死,千年后灵气枯竭,早已不适合修行,他这辈子到头都未必能赶上当年寿数的一半儿。
这承诺终究是要只撇下严律的,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又因薛清极本人性情执拗,才续到了现在。
严律一清二楚,但却没能像平日里那样直截了当地把实话讲出来,再开口时各类情绪已压在了最下头,只声音还有些哑,皱着眉道:“你别讲的跟鬼娃回魂地府开门似的,行了,有什么事儿等回头人少清净的时候再说。”
薛清极低声道:“妖皇最好也不要食言。”
“再说再说。”严律掰开他的手,“你脾气也耍够了,差不多得了,要不是刚才算你接我一回我早抽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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