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营里六畜不安,又岂止局限于京营,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人脉便成了网,各处皆有关系牵扯,这边闹起来别处怎会安宁。
淳王提前结束假期,带着几个随他一同来京的亲卫启程回了肃州。他宁愿去西北守着戈壁吃砂,也不愿待在京城看这出闹剧,吵得头疼。
班贺亲自监督完成那一批鸟嘴铳,之后的制造便放心交给了伍旭,有他带领军器局的工匠班贺很放心。
选取制造火铳的地点也被提上日程,工部本就掌管水利、运输等事务,部里官员常年各地采办物资,对举国各地条件优劣皆有详细记录。
班贺召集相关官吏一同商议选址,各抒己见时常容易引发争论,这些官员又的确是干了实事的,争起来都说得有理。班贺插不上话,提高声量把他们的声音压下去,肃静后重新开始发言,然后故态复萌。
外边沸如汤滚,虞衡司里也没有清静到哪儿去,可想接下来又是不得清闲的一段时日。
难得身边无人的时候,班贺便将荷包里陆旋来信取出来看两眼,只有简短五个字,正着读倒着读都已烂熟于心。他有心想回信,却不知陆旋这句诗该如何回应,才能不落下乘。
仔细斟酌,再三思量,班贺终于动手研墨,提笔落字,笔笔含意。尺素之上黑白分明,班贺停笔收手,拈着两角轻轻吹干墨迹,满意地放下。
将将五个字,不多不少,正好相称。
他将这封信妥帖地折好,放入信封中,清亮的双眸盛满笑意,尚未寄出,便已期待着下一封回信。
第103章 救急
御门听政仪在奉天门举行,朝臣百官按序排列朝拜天子,商议政务,班贺区区五品郎中,不可避免地站在了队伍最后一段。
常理而言,这个位置非常适合走神,列位都在他之上,不会被注意到。但他似乎没这个运气,四周若有似无的视线挥之不去,他只能眼观鼻鼻观心,装得像只鹌鹑。
朝会结束,班贺刚要松一口气,转身跟随队伍出宫,就被皇帝身边的太监张全忠叫住,传皇帝口谕,请虞衡司郎中前去偏殿议事。
似乎更多的目光聚集,班贺默然无视,跟随在张全忠身后,直至进入偏殿,那些视线才被阻隔。
难怪淳王听见范震昱满朝得罪人那样高兴,连那些视线都令人压抑。
范震昱有恃无恐,像只斗鸡一般每天精力旺盛地上谏,竟一时让那些大臣手忙脚乱,顾头不顾腚。一个新调入京中的给事中,根底清白,反击都不知该从何处下嘴。
他就像一个冲入赌坊的新手,赌桌上的老手争斗时间久了,达成一种博弈均衡,而只顾眼前利益的新手哪儿懂得什么叫长线大鱼,不知不觉便拆了桥,杀得老手人仰马翻。
这样的莽撞危险,但又出奇适合他,谏官正是贵在敢言。
回想当初在玉成县,明明怕事的范震昱仗着康王的命令,连葛容钦都敢得罪——当然,也有他不知对方身份的缘故。现如今又仗着淳王这棵大树,更为放肆。
听起来颇为狗仗人势,但世事无绝对,用到正途上,这不是挺好。
离开禁庭的官员慢慢散开,然后自发结队成群,打眼一瞧便能大致看出党派。
吏部官员跟随在吏部尚书身后,不知是谁先开口,说了句:“还以为当今圣上与先帝不同,没想到还是离不开那些工匠。”
侍郎李倓嘲讽一笑:“何为天子近臣?天子亲近谁,谁才是天子近臣。不是尊为吏部尚书的天官大人您,也不是翰林院那些大学士,更不是这满朝饱学鸿儒,而是那些不读经史,不知圣贤的工匠。”
杜津春皱起眉头:“休得胡言,你们怎敢妄言圣上?圣上想要任用谁,不容任何人置喙,谁再摇唇鼓舌,我定不轻饶。”
过于严厉的语气让场面一静,没了声响。杜津春皱起的眉头却未能松懈,亮起的天色照不进他沉沉的眼眸里。
紧锣密鼓商议出第一批名单,班贺将奏疏呈上御案,经过皇帝确认,正式下诏书,命甘州、宣城等八地军器局协助制造新式鸟嘴铳。
万事开头难,已有开端,余下的地点选定可以分批次完成,班贺也就没那么着急了,恢复了旬休,歇歇他那把饱经劳累的骨头。
班贺很长一段时间家都不着,索性将做饭的老妈子请到家中住,方便照顾阿毛,这是阿毛唯一觉得师兄心里还有他的时候。
老妈子姓闵,街坊邻居都叫她闵姑。她生得壮实,个头不高,五指短粗却干活利落,笑容爽利,从不见她与谁说三道四。
对斑衣郎尤其好,怕生的猫儿没两天便和她熟悉了,不管她干什么活都要趴在她背上,宽阔厚实的背看起来就很舒服。
班贺回到家里,闵姑一日三餐都准备得周到,明明都是些寻常的菜码,却被她换着花样做得有滋有味。院里角落还多了两个坛子,是她用来放腌菜的。
阿毛很感慨,打他记事起,还没受到过女人的照顾,家里有个会照顾人的,竟然是如此幸福。
班贺刚要说玉成县,可仔细想,孙良玉病恹恹的,阿桃又还小做不了什么,后来去了叙州,暂住几天的穆青枳成天和他斗气,的确没多少时间受到良好的照顾。
将所有话咽了下去,班贺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抚。
吃过中饭,三人一同收拾着碗筷,院门被敲响,班贺头也不抬地指挥:“阿毛,去开门。”
阿毛哦一声,飞快地跑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小道士,见到阿毛飞快问道:“班先生在吗?”
阿毛回头:“师兄,是顾道长的徒弟来了!”
顾拂收了两个徒弟,一对兄弟,易凡易俗,门外站着的是弟弟。班贺还未开口,易俗便伸长脖子嚷道:“班先生,救急,救急!”
“别急,喘口气再说,不差这么一时半刻的。”班贺倒了杯水,递给他。易俗接过水一饮而尽,气还是没倒过来,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水运仪象台、出、出了问题……师父说,他说,”易俗喘着气,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您要是再不去,可就不是修仪器,而是要再造一台仪器了!”
钦天监内有一台水运仪象台,这座利用水力驱动的巨大仪器可以准确地运算天体运动轨迹,记录下当时的准确时刻。可它昨儿夜里出了些故障,上方浑仪运转凝滞,此事不知怎么被娄仕云得知,先一步冲去了钦天监,信誓旦旦地保证,他能修好。
平江侯当年随淳王上过沙场,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不然也养不出这么个儿子,钦天监谁敢得罪这对父子俩?都面面相觑,不敢阻拦。
班贺听着可乐,可以想象得到那群相师术士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笑了两声,然后收起笑容转身动起来:“阿毛,拿上箱子,去钦天监,快快快!”
显然顾拂吩咐过,易俗驾着车来的。等他们赶到钦天监,娄仕云已经半截身子钻进水运仪象台里了。
其他人在边上急得像是烫脚,却没人敢上去拦。班贺将箱子的肩带往肩上提了提,上前轻拍露在外边的后腰:“世子。”
“别吵,我就快找到问题在哪儿了。”娄仕云不耐烦地动了动,慢半拍地意识到出声的是谁,“班贺!哎哟!”
他一时激动,身体往上蹿,一头磕在了木阁上,顾不上疼,从仪器里爬出来,瞪着半路杀出来的班贺。他好奇水运仪象台已久,好不容易有机会能近处细看,班贺竟然又来了。
班贺笑容和煦,放下箱子:“世子若是想看,等下官将仪器修理好,再细看也不迟。”
“谁要看?我是来帮忙修理的,我刚才已经找到问题所在了,但是我不告诉你。”娄仕云扬起下巴。
“无妨,下官习惯自食其力。”班贺走到侧面,拉开南侧的门走了进去。
娄仕云暗自后悔,他就是想看,嘴硬什么!嘴硬完不影响身体诚实,娄仕云犹豫了一瞬,立刻跟了上去。
水运仪象台分为三个部分,顶部为模拟天体的浑仪,中间部分为浑象,下层部分便是动力机构。
班贺打开的那扇门内装置木阁,木阁之后便是让人眼花缭乱运转的齿轮,也是这座仪器的运转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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