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朝律法,非战时,士兵逃出一日仗责一百,同伍并罚;出逃三日,责罚加倍;出逃七日,处斩首,同伍者受罚两年劳役。
战时出逃,抓到逃兵即判斩立决,累及父母、妻儿,皆与逃兵同罪,同伍四人受罚十年劳役。
若是未能及时抓到,父母妻儿还要遭受严刑拷打,逼问出逃兵下落,惩戒不可谓不残酷。
连坐制度就是为了士兵互相监督,周围的人都在盯着,郑必武还没昏头到那个地步。离开的事暂时别想了,叙州城风水大抵是与他犯冲,不能再行事莽撞。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他该如何与这一屋子人相处下去?
叙州城内营房条件不算艰苦,虽比不得京城,至少是一间屋子容纳一伍,上有瓦下有床。郑必武至今只见到四人,还有一张床空着。
方大眼此人郑必武在射场见过,力大惊人,他都不敢说可以与之比拼臂力。
除了力气惊人,食量也令人瞠目结舌,一人能吃三人的饭,军营里都是年轻力壮的,食量不小,可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另外两人分别名叫何承慕、袁志,其中袁志是郑必武难以容忍的主要症结所在。
营房内设有洗澡房,工匠用打通结节的竹筒将水从水源输送至洗澡房内,免于再挑水。只是洗澡房空间不足以供那么多人使用,因而并非每日都可以清洗。
再者正是天冷的时候,更是不用频繁洗澡,大多人选择打水简单清理了事。
郑必武自认不是个讲究人,在京城每日可以归家,可也不是没有住过营房,知晓条件艰苦,能将就的地方克服一下就过去了。
但他到了这儿,才知道有人居然那么能将就!
袁志是庄稼户出身,祖上八辈皆是务农,还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那种,数遍九族都数不出一个富农来,更别说是为官的了。
小时候家门前路过一个高人,见他生得结实,教过他一套拳法,后来他年岁见长,自发参与了乡民护卫组织。不曾想,新上任的知县不容许乡民聚众武装演练,严令禁止,乡民护卫队被解散,袁志自觉无用武之地,不愿留在家中耕田,热血冲脑门地来参了军。
那日郑必武在灯下看书,余光瞥见袁志端了水进来,只是一错眼,他就看见了迄今为止最震撼的一幕。
他从不指望这些人能有什么文化修养,但也没想过会遭到如此巨大的冲击。
“等一下!”郑必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倏地站起身,冲着正在拿布巾擦脚的袁志问,“你刚才是不是拿它擦过脸?”
袁志动作一顿,龇牙笑起来:“对啊。这有什么,都是自己身上长的肉,分什么贵贱尊卑。”
郑必武瞪大双眼,强迫注意力回到书上来,但他脑子里来回晃着那一幕,眼中再也容不下一个字。
归根结底,那也是别人的私事,手脚皮肉都长在别人身上。眼不见为净,郑必武眼皮子一合,权当没看见。
这一屋人,也就何承慕看起来还有个人样。不过郑必武并不打算与他们深交,等葛大人召回他,他立刻离叙州远远的,发誓余生不会踏进方圆百里一步。
因此,此时此刻出现的陆旋,除他与班贺的关系外,额外具有了非凡意义。他的英姿在郑必武眼中无比高大——也就比他自己稍微逊色了那么一点点。
终于来了个正常人,还是班贺身边的人,套近乎没有坏处。郑必武对陆旋格外亲切,不仅起身打了招呼,还殷勤地做了自我介绍。
“我知道你,你叫郑五。”陆旋又看向另外三人,“方大眼,袁志,何承慕。”
话音刚落,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他就是你们的伍长,陆旋。”
屋内四人看清来者,全都站了起来:“孙校尉。”
孙世仪抬手往下压了压:“不必拘礼,大家伙休息吧。陆旋,出来一下。”
同孙世仪走到门外,陆旋还未开口询问,孙世仪抬手想要揽他的肩,却被避开来。
孙世仪不在意地挥手,小声道:“你刚来,或许会有很多不习惯,骆将军让我好好关照你。入了营房就不能擅自出去了,军纪严明,你也不能例外,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
“多谢孙校尉。”既已做了决定,那就不会后悔,陆旋觉得自己需要这样强制限制行动范围,否则,他总是不由自主想往班贺身边去。
“北平就住在那边,”孙世仪指向西边的一间房,“不把你们兄弟俩放在一起,是想让你们各自领伍,骆将军对你们寄予厚望。”
陆旋点头:“知道。”
孙世仪露出笑容,刚想要拍,手又放下了:“那就好,我先走了。你与他们熟悉熟悉,往后,可就是你的兵了。”
目送孙世仪离开,陆旋回到房内,几人都看着这天降的伍长,不敢上前。
只有郑必武上前两步,给他倒上一杯茶水:“不是什么好茶,也凉了,将就喝。”
“谢谢。”陆旋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郑必武笑起来,算是套近乎成功。
方大眼盯着陆旋看了半晌,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我在骆将军身边见过你。”
他方才就觉得眼熟,要不是孙校尉来,他还一时想不到那里去。
听到陆旋是骆将军身边的人,袁志与何承慕更是惊诧,忙问:“你真的认识骆将军?”
两个没见过大官的平民,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骆将军,在他们眼中比看不见摸不着的皇帝还要尊贵威严,再没有比骆将军更大的官了。
“方大眼可是被骆将军叫道跟前亲自问过话的,你们还有什么好怀疑?”郑必武嗤之以鼻。
陆旋摇摇头:“在军营里,我和你们一样。”
话是这么说,可就凭刚才孙校尉与他私下说话的场景,就知道陆旋和他们不是一路人。郑必武心怀算计,方大眼愣头愣脑迟钝了些,态度如常,另外两人却是可见地拘谨。
陆旋独自一人铺了床,什么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在旁人看来心思难测。
他学着班贺的样子,明知那些人在探究他,却当做无知无觉。毫无城府的两个人在他的无动于衷下,似乎放松了些。
孙世仪负责新兵训练,第一要事就是教旗。
士者,先明旗之别而要束之。旗竖起,则将士听令,应旗而动。各式军旗所代表的指令是所有将士需要熟记的,青、红、白、黄、黑五色旗各有含义,而不同颜色旗帜做出不同动作,意思也随之改变。
陆旋早在很久之前就熟悉这一套指令,演练场上辨认旗帜毫不费力,同伍其他人表现各异。暗中观察身边几人后,他忽然深刻领会到孙世仪的眼光独到。
郑五看起来为人不羁,行事轻慢,但他反应敏捷,识旗不亚于陆旋,难怪孙世仪要力保他留下。
相处一日,陆旋对身边几人都有所了解,心中渐渐有了数。
袁志的事还没从郑必武脑中消退,又出了另一件荒唐至极的事。
操练一日回来,所有人都累得不行,只想尽快找个地方歇息。何承慕的床铺靠近门边,袁志进了门就坐在那张床上,瘫倒下去。
下一刻,就见他从那张床上弹了起来,面容惊恐,伴随着破音的吼声。
“啊!啊啊!”袁志一蹦三尺高,一溜烟儿从床上蹿到了地下,又双腿一曲,蹦到了桌子上——
“这屋里有耗子!”
郑必武即惊叹于他的弹跳力,也惊叹于床上那只大灰耗子。
这是偷吃了多少军粮才能长这么肥?
何承慕慌忙摆手,唯恐被外面的人听到:“不是不是!它是我带来的,你小声点!”
袁志双眉倒竖:“姓何的!你他娘竟然抱只耗子进被窝!”
何承慕把那只灰耗子揣进衣服里,捂着领口不甘示弱:“什么耗子,这是窑神,上天派来保佑我的。要不是它,我早被埋在地底下了!”
陆旋倒是知道窑神的说法,矿工长年在地底作业,而地底暗藏无数危机,矿洞并不安全,随时可能倒塌,或是遇到地底毒气。若矿井内有动物生存,那矿工的生命多少也有了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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