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递上铁斧,放入陆旋右手,又拿来笤帚,塞进陆旋左手。点头对自己的安排表示满意,班贺轻快拍拍手,将自己关进了那间小屋子。
陆旋低头左右看一眼,眉梢微挑,放下笤帚先去劈柴。
劈柴、扫洒庭院的活计都被陆旋包了,这时候便能体现出阿毛的懂事来。
他虽然总冒出些童言无忌的话,又有些惫懒爱撒娇,别人干活他倒知道在边上递个簸箕、送个汗巾,问一句需不需要喝水,一看就是个打下手的熟手。
班贺平日闲暇之时会教阿桃读书识字,阿毛并不跟着一块儿学,他似乎识字,道那些都是发蒙才学的,还不如自己去看书。他不仅能通读各书,每每看到书中疑惑不解的东西,还能和班贺争上一番。
几次陆旋看见阿毛在教阿桃写字,认真起来有模有样。这样的孩子,若说是出自寻常人家,陆旋是怎么也不信的。
守着陆旋处理完杂务,阿毛便殷勤地拉着他坐下,笑嘻嘻地把自己捡来的破铜烂铁摆出来,一样一样把东西往他面前放:“旋哥,帮我搓圆它。”
“旋哥,帮我捏扁它。”
“旋哥,帮我掰断它。”
陆旋:“……”
无语一阵,陆旋还是按着他的要求照做,一时间整个院子里只听见金属相碰的声音。
忽地,陆旋问道:“你的名字真的叫阿毛”
“爷爷取的小名,不都说贱名好养活么。”阿毛摆弄着自己为新作品精心挑选的材料,头也不抬。
“除了你师兄,可还有亲人?”陆旋又问。
阿毛动作一顿,老气横秋叹口气:“孩子没娘,说来话长。”
这都是哪儿学来的词?
“我爹失踪多年,生死不明,我都快忘记他长什么样了。”阿毛撇撇嘴,或许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他并不为此伤感。
“那,你师兄呢?”
“师兄是我爷爷捡来养大的,天父地母,我爷爷是他师父,算他第二个爹吧。”
陆旋思索片刻,有些没明白:“你爷爷算他爹,那便是与你父亲同辈,你却叫他师兄,那他与你爹如何相称?”
陆旋语气迟疑:“如此算来,你和你爹,是师兄弟?”
阿毛抬头,眨眨眼,好像是这么个理。但又很显然,这不应该,不符合纲常伦理。
他只能说:“我爷爷不管这些!”
“我看你是身体养得差不多了,还有心思计较这个。”
班贺的声音冷不丁从身后响起,陆旋看他一眼,缄口不言。
阿毛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师兄你看,旋哥都不乐意和你说话了。”
“你笑什么?”班贺扫了眼那堆经了陆旋手的铁块,“让他做这些事,拿他当手锤还是磨石?”
阿毛收起笑容,双手双脚合拢了,像只遭雨打了的鹌鹑。
总而言之,班贺从小屋里出来一趟,这院里个头最高的和个头最矮的都贴墙角站着去了。
陆旋闲下来便坐在桌前,不断尝试拿取那根绣花针。虽然未曾成功过,但他逐渐领悟班贺所说的“感受”,察觉到绣花针从指尖弹走的震颤。
成功的几率是会累积的,每一次尝试失败,陆旋会立刻换一个角度。当所有不可行试过,那剩下的便是可行。
当他第一次成功将绣花针从桌面上捏起来,陆旋欣喜若狂地跑出房门,奔向班贺那间小屋,只想第一时间告诉他。顾不上敲门,捏着门把手一把推开,然后在看清屋内情形时,停步噤声,连呼吸也放缓了。
班贺当初租下这院子,便是看中这里的冷清。夜里更静,他每每画图到深夜,天亮鸡鸣才不敌困倦,倒头便睡。这是又不知道熬了多久,多走一步回卧房也不愿,伏在桌面上沉入酣眠。
陆旋微低头,看见一抹白。
乌黑的发规规矩矩束起,班贺的后颈少有杂发,衣领因俯身的姿势空开来,露出整截后颈。一颗黑痣将将停在衣领边缘,稍一错开视线,那颗黑痣便顺着后颈溜入衣襟里藏起来。
陆旋盯着许久未眨眼,抬手想要捕捉,手臂关节活动的声音在隐晦不明的心情中拉长放大,一种前所未有的心虚迫使他停下了手。
伏在桌面的人意识猛地一坠,惊醒过来,抬眼便看到探到颈边的无情铁手。
班贺很冷静:“你是准备捏死我?”
陆旋仓促收回手,生涩地掩盖不住任何表情。但也是因此而幸运,班贺从他百般纠结复杂难懂的脸上没能读出有效信息,只能是当他鬼迷了心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难保,他不是真鬼迷了心窍。
班贺摸了摸发凉的后颈,嗓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慵懒:“找我有什么事?”
听到问题,陆旋才想起自己是为何而来,他举起拿针的右手:“我把它拿起来了。”
班贺哟一声,笑起来:“比我设想的还要早一些,很不错。”他低头四下找着什么,从稿纸下翻出一只缠线轴来:“喏,试试把线穿进针眼里。”
那只线轴像一股黑旋风,将所有杂乱思绪卷了个精光,陆旋接过线轴,点点头:“好。”
班贺冲他微微一笑,妙极,又够打发一段时间的了。
天近黄昏,将军第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孤身一人,手牵一匹黑鬃骝,拍响了将军第的大门。
门房前来开门,见门外人身着便于行动的轻甲,不敢怠慢,恭敬请他稍候,合上门前去通报。不多时,将军第正门大开,门房低头候在一旁,等来人踏入府中,这才重掩大门。
在仆从接引下来到院内,见到了这座将军第的主人。
“古将军。在下京营都虞侯,葛容钦。”
来人正是突然到访的葛容钦,他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惯常按在刀柄之上,眼神锐利如鹰隼,但在古钺面前,他卸下倨傲的神色,躬身一礼。
古钺坐在椅子上,将擦过手的汗巾随手扔在桌面,语气平淡,显然对此人并不在意:“我已告老还乡数年,早已不是什么将军。你京营禁军不守着都城,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奉淳王之命追捕一名匠役,得到线索前往苍俞县,路过玉成县之时未曾入城,此次返程,想起老将军在此颐养天年,冒昧前来拜访。”葛容钦慢条斯理道。
“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京营禁军成了淳王家养的私兵走卒。所抓捕的,竟然只是一个匠役。”古钺冷笑一声,“既然已看过,恕不远送。”
他站起身,迈开几步走到一边,背对葛容钦。
就这几步,葛容钦耳朵动了动,敏锐察觉出异样来,更专注地侧耳细听。
军中谁人不知古老将军当年为救夔国公断了条腿,夔国公专门为他求先皇御赐天铁,命天枢密院为其铸就义肢,以谢救命之恩。
天铁的分量葛容钦算得上熟悉,此时落地的脚步声,远轻于正常义肢的重量。
“您这条腿……”葛容钦刚开口,便见古钺冷厉的目光射来,面不更色接着道,“老将军近来可有不适?听闻,有些老将到了年纪,不能承受天铁重量,取下义肢反倒舒服,老将军老当益壮,应当还没有这样的烦恼。”
古钺嗓音低沉:“多谢都虞侯关心,我的腿并无大碍。”
葛容钦却是一笑:“老将军笑我追捕的只是一个低微的匠役,您可知那匠役是谁?”
“自先帝盛赞比肩工倕的孔芑多大师亡故,我不曾听过其他工匠的名字。”古钺神情轻蔑。
这话似正中葛容钦下怀,笑容更甚:“我追捕的,正是匠役孔芑多徒弟,班贺。”
见古钺眉头微皱,葛容钦微微昂首,抚刀的手动了动。
“孔大师亡故前,打造出了一块这世上绝无仅有的天铁。据闻,这块天铁的特殊之处在于,任何人的身体都能适应,不会出现排异反应。”
古钺眼中震惊与难以置信交错出现,沉声追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天铁本就是特殊的存在,可以使义肢浑然天成。可它最大的缺陷便是八成人体不能适用,因此即便朝廷掌握所有天铁矿,也无法大量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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