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寒冬(2)
其实,只不过是性格的不同。
我弟更聪明,但他的聪明不会用在观察人身上。
我比他钝一些,成绩也不如他,总是会分心,什么事都能让我分心好久。
进门之前我就在担心,进门之后我开始害怕。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个半路突然出现的哥哥一直看着我们笑,但他笑的时候眼神很冷,像是藏着刀。
那刀很锋利,趁着我们不注意,一点一点削去我们的骨肉。
杀人于无形。
我本来就不太擅长跟人交朋友,遇到这种人,更是只想躲着走。
可是,我弟逼着我主动说话。
因为我弟要去厕所,我被迫开了口。
“哥,洗手间在哪里啊?”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躲在被窝里看的书,亨伯特说“洛——丽——塔;舌尖得由上颚向下移动三次,到第三次再轻轻贴在牙齿上:洛——丽——塔。”
当我看着他,叫他“哥”的时候,那一个音节发出来,轻飘飘的,触不到牙齿触不到上颚,但这一个字带给我的震撼却不亚于洛丽塔之于亨伯特。
我不是说,他是我的洛丽塔。
这太不合适了。
只是,十七年来这个哥哥的身份都是属于我的,却在这一天,突如其来,有人分走了我的一半位置。
我并没有觉得不开心,没有被冒犯。
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我也会管别人叫哥。
还是,亲哥哥。
他们去洗手间的时候,我没乱动,站在原地看着他们。
我弟这人,到哪里都能很快就适应,但我不行,我甚至不敢乱碰人家的东西。
我看着他把我弟送过去后又转了回来,吓了我一跳。
我很怕跟他对视,好像看一眼就会被识破秘密。
可我没有秘密。
没有秘密,但还是怕。
他走回来,盯着我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虚,或许因为,我不打招呼地就抢了他的一半世界。
我跟我弟会分享他的爸爸,分享他的家,分享这里的一切。
之前我并不知道他的存在,现在我觉得,他看着我们的眼神,大概是恨不得把我们赶出去。
我站在那里,手心发烫,不敢看他。
“喝水吗?”
他突然开口。
没等我回答,一杯水递了过来。
我愣了一下伸手去接,然后意外发生了。
我没想到那杯水是烫的,他握着被子的把手递过来,我急着去接,结果烫到,没握稳,直接摔在了地上。
滚烫的水洒在脚边,我们俩的拖鞋跟袜子都湿了。
脚面火辣辣的疼,可我慌张得来不及管那么多,只想着蹲下来看看他有没有烫伤。
来到他家的第一天我就闯了祸,还让他受了伤。
爸妈过来问怎么回事,没等我道歉,他先开了口。
“是我不对,”他说,“我不应该拿这么烫的水给他。”
我连连道歉,说明情况。
我弟从洗手间出来,看见地上的水跟摔掉了把手的杯子,疑惑地看着我。
“快看看烫坏没。”我妈紧张地要去查看他的脚,他往后一躲,皱起了眉。
“柏林!”爸爸冷着声音叫他。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他的名字。
柏林。
虞柏林吗?
我妈因为他的闪躲有些尴尬,笑着说:“我去找找药膏。”
“在我房间。”他说,“书架第二排,有一个药箱。”
我妈笑得很勉强,路过我的时候,掐了我一把。
她一定在埋怨我,我也埋怨我自己。
我低头道歉,看着他自己坐到沙发上,皱着眉小心翼翼地脱掉了袜子。
他的脚面被烫得通红一片,像是染了古代仕女的红胭脂。
我弟说:“你赶紧把袜子脱了,等会儿掉层皮。”
我不敢去他旁边坐,索性蹲下来,坐在了地上。
我弟也蹲下,嘀嘀咕咕地帮我脱袜子。
过了好半天,我妈从房间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彦青,我没找到药膏。”
我看见她脸通红,眼睛也泛着红,窘迫写在了脸上。
我知道,是我让她犯难了。
她期待了好多年的重逢,被我弄得尴尬了起来。
我看着那还没被收拾起来的杯子,愧疚得抬不起头。
“熟了,哥。”我弟脱了我的袜子,看见我那烫得通红的脚说,“这水真够热的啊,你弄这么热的水干嘛?拿到手能喝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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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
我故意使坏,然而并没有得到意想之中的快慰。
那个叫虞南的,是双胞胎里的哥哥,少言寡语的,没什么心机的样子。
看着他嘴唇干裂,突然想起倒水给他。
我爸刚烧完的热水,滚烫。
水拿过去的时候,攥着杯把都觉得烫手,可我还是故意递给了他。
他不仅是没心机,完全就是毫无防备。
水洒了,杯子坏了,脚烫伤了。
我跟他一起遭殃。
烫伤的脚背很疼,我本来想嚷嚷两句,可是看着他吓着的兔子一样,怯生生地道歉,挤兑他的话到了嘴边,说不出来了。
他原本就长得白,一着急,脸通红。
他坐在地上让他弟弟给脱下袜子的时候,皱着眉,咬着嘴唇,一点一点地用牙齿咬嘴上干裂开的皮。
他嘴唇流了血。
鲜红的一小抹血晕开在他粉色的干燥的嘴唇上,像是玫瑰的刺划破了自己的花瓣。
我爸跟着他妈进我房间去拿了药箱,烫伤膏在里面躺着,打开就是。
本来我以为,他伤得明显比我重,他妈肯定先给他上药,没想到,她竟然催着我爸先给我擦药。
他弟蹲在他身边鼓着腮帮子看他,嘀嘀咕咕的,我懒得听。
开水烫伤,我这儿红了一大片,他脚上烫起了水泡。
他妈说:“没事,水泡挑破了就行了。”
还是我爸,看着担心,背着他去了楼下的诊所。
一屋子人,剩下了我自己。
地上的水没人擦,杯子没人收拾。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脚面,钻心的疼。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从窗户望出去,甚至看不清对面的楼。
我扶着沙发站起来,故意较劲似的,收拾干净了地上的东西,回了房间。
卧室里,那个上下铺的床边放着两个行李箱跟两个旅行袋,这是那对兄弟俩的东西。
我坐到书桌前,盯着笔记本屏幕看。
画面停留在我之前看的电影第13分31秒。
两个男人在接吻。
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做完了一篇英语阅读,正在跟许程发消息,告诉他,那女人还带了两个儿子过来。
听见开门声,我放下手机,打开台灯,假装在写作业。
卧室外面,闹哄哄的,我听见那女人说要去做饭,我爸让谁照顾谁。
想也知道是谁照顾谁。
我在卧室里,盯着那些英文单词,明明之前认识,现在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它们的意思。
有人敲门,我扭头看向门口。
那长得一模一样的两兄弟站在那儿,脚伤了的被爱絮叨的扶着。
虞南说:“哥,你脚没事吧?”
他又管我叫哥。
在学校, 许程他们会开玩笑似的管我叫哥,我听习惯了。
但许程他们的叫法跟虞南的叫法完全不同。
虞南总像是气不足一样,叫他的时候,一个字也说得虚飘飘的,千回百转的,绕着弯儿钻进他耳朵里。
或者说,他的声音像是蝴蝶翅膀的震动,震得周围花粉掉落,落了我一身。
我又想冷嘲热讽,结果话到了嘴边却成了:“你怎么样?”
做恶人原来没那么容易,也需要有良好的心理素质。
他笑了,好像紧绷着的弦终于放松了。
他一手抓着他弟,一手攥着门把手,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弯成一道清澈的小溪,弯成了一缕散不去的烟,缠着我,勒住了我的脖子。
他说:“我没事,医生说好好擦药不会留疤。”
我看了一眼他包裹着的脚,拉了椅子让他坐下。
他似乎有点受宠若惊,也可能没有。
但他的耳朵始终泛着红。
我说:“以后你们俩跟我住一间。”
我说:“我家没那么大,只能这么住。”
他抿抿嘴,然后他弟说:“我能问个问题吗?”
他这弟弟,举着手,像是在课堂上向老师发问。
他弟弟问:“你是爸,亲生的?”
这什么狗屁问题?
我看见他使劲儿掐了他弟一把,掐在手背,挺狠的,他弟手背立刻就红了。
我冷着脸说:“你们知不知道,跟虞彦青领了结婚证的只有狄盈?也就是我妈。”
A3
我一开始很怕他。
他看我的时候,我会脊背过电一样,浑身冒冷汗。
他说话的时候,我会不敢看他,像是考试不及格被老师点了名字。
我总觉得他的眼神冷得像这座城市的冬天,像是我下车时,灌进我领口的风,还像是我偷偷攥住的一团雪。
但很快,我不怕他了。
他似乎并不坏,只是不太适应我们的突然到来。
就像,我们其实也并不习惯突然多了一个哥哥。
但是,人生一直都是这样的,我们每个人都要去接受新的事物新的人,去习惯原本不习惯的事情。
小时候,别人都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唯独我跟我弟,我们家只有妈妈。
我们被告知的是,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工作,一年只能回来一两次看我们。
我们从不习惯被身边的人问:“你们为什么没有爸爸?”
到后来慢慢习惯。
我觉得,这是一种成长。
等过一阵子,我们跟他渐渐熟悉,也会开始渐渐习惯。
这也是成长。
只不过,当我以为我们很快就能坐下来轻松地聊天时,却听到他说:“你们知不知道,跟虞彦青领了结婚证的只有狄盈?也就是我妈。”
我猛然间像是被冷水泼醒。
对,我怎么忘了呢,他比我们大一岁,也就是说,在我们出生前一年他就已经出生了。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爸妈之间的关系,因为从小他们就告诉我,爸爸不是不要我们,而是在很远的地方工作。
在很远的地方工作。
不对。
他其实是在很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家。
我弟站在我身边,直接就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