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寒冬(5)
现在是寒假,哥每天早上很早就起床。
其实,他起床的时候我知道,但轻易不敢和他搭话。
他起来之后出去洗漱,洗手间就在我们房间的隔壁。
我听着他刷牙洗脸的声音,偶尔还有洗澡的声音。
水声哗哗的,像是每年夏天都会经历的暴雨,雨水冲刷着家门口的路和窄窄的玻璃窗,看不清外面的世界。
他收拾完毕之后会回到房间来,坐在靠窗一侧的桌子边上,埋头看书学习。
我不敢出声,就缩在被子里看他。
从我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三分之一的侧脸。
哥穿着睡衣,坐在桌前,微微低着头,眼睛看着桌上摊开的练习册。
我听妈说,哥他高三了,今年夏天就要参加高考。
那时候我弟在一边开心得不行,因为等哥读大学走了,这个房间就只剩下我们俩了。
我弟好像对哥有点敌意,他总是在抱怨。
但我觉得这敌意真的毫无必要,因为哥对我们没怎么。
哥早上起来得早,天还没亮,屋里光线也暗。
大概是怕影响我们睡觉,他都是只开着桌前的小台灯。
有时候,可能起太早,他也累,六七点钟的时候他会趴在桌上睡着。
每到那时候,我就起来,虽然脚伤着,活动不太方便,但我也没那么娇气,从床上起来拿本书看是没问题的。
我的书包就在床旁边,趁着哥睡着,我偷偷坐起来,假装也起床学习。
我们俩是背对着背的,一个在房间的那边,一个在房间的这边,中间隔着几米的距离。
好几次我想回头看看他,但是不太敢。
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差不多每天七点半,妈会来叫我们吃饭。
哥现在像是把我们当成了空气,不会去叫我弟起床,也不会扶我。
我心里是有点儿难受的。
他早上是这样,然后吃完了饭就背着书包出门,说是跟同学去市里的图书馆学习,等他再回来,已经是晚上。
那天我弟说:“你觉不觉得哥在躲我们?”
这时候,我的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其实原本也没多严重,只是爸妈担心,所以才非要去诊所。
我弟一边给我擦药,一边说:“他这人真是奇了怪了,有话就说呗,冷战有意思吗?”
我也觉得哥好像是故意不想跟我们有交流。
想到这一点,其实我心里有点儿酸酸的。
明明是我们侵入了人家的生活,现在却逼得人家每天往外跑,有种鸠占鹊巢的感觉。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我想找机会跟哥聊聊,希望在过年的时候,这个家能像一个真正的家一样。
我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了一个跟哥聊天的机会。
那天我无聊,趴在窗边往外看,意外的看见哥站在家楼下,他在堆雪人。
我弟在客厅陪妈看电视,我想都没想,穿了外套跟鞋就下楼了。
我的脚虽然好了,但穿鞋还有点儿疼,往外走的时候,为了防止被磨到,看起来像个瘸子。
我推开楼门,一股冷风吹得我往后躲了一下。
哥抬头看我,我笑着说:“哥,你怎么不戴手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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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6
以前看过一部电影,也是许程拉着我一起看的。
电影情节松散,对话一共也没几句,当然,并不是那种未满十八岁不能看的,没有太多那种画面。
电影讲的是什么我不记得了,但后来看影评的时候看到一句话,大概意思是很多时候我们爱上一个人或许根本不是因为那个人,而是在我们稀里糊涂的脑子里把对方当成了欲望的投射。
那天,当我心烦意乱在楼下赤着手堆雪人的时候,他突然推开楼门,一股冷风吹得他眯起了眼睛,头发也被吹得乱糟糟的。
那一刻,他应该是窘迫的,可看在我眼里,竟然有种被打破规则的美。
小时候我们总是被教育,形容女孩子用漂亮、美,形容男孩子要用帅。
我讨厌那种刻板的印象,因为虞南给人的那种感觉,少了些英气,多了分不算阴柔但很轻盈的秀气。
他皱着眉,被风吹得似乎有些摇摇欲坠。
他走出来,走得很慢,问我:“哥,你怎么不戴手套啊?”
我的雪人只堆出了个轮廓,没鼻子没眼睛,但虞南走过来的时候,这雪人生生长出了心脏来。
我站在雪人后面,不知道狂跳的是雪人的心脏还是我的。
他递给我一副毛线手套,浅灰色的,手织的。
“这是妈给我织的。”虞南说,“你戴上吧,冻手。”
我没接,但他又往前两步,塞到了我手里。
不是什么高级的柔软的毛线,很普通,但很暖和。
我戴上那副手套的时候,有一种跟他肌肤相贴的感觉。
他一定也是戴过的。
他曾经戴过,在手套上留下过温度,现在,这温度覆在我皮肤上,然后融了的雪一样,一点一点渗透进我的皮肤,蔓延至我的全身。
他站在一边,看着我堆雪人。
我原本想站在风吹来的方向,为他挡挡风,可是担心这呼啸的风把我的心跳声吹过去让他听见,只好避开他,跟他中间隔着肥硕的雪人。
我听见他问:“哥,我是不是惹你讨厌了?”
他怎么连问话都这么直接的?
如果我真的讨厌他,我还能直接说是?
我看他,心虚,但强装云淡风轻。
“没有。”
我以为话题能就此打住,却没想到,他扬着一张冻得通红的脸,又跟过来问:“那为什么最近你好像都不太愿意和我们说话?”
我当时正准备蹲下,团一个雪球。
他问我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是雪地里被阳光晒得发亮的雪花。
亮晶晶的,像星星一样的雪花。
我说:“我没有不愿意和你们说话。”
他抿了抿嘴。
这么多天过去了,他的嘴唇还是有些干裂。
我移开视线,不敢多看,蹲下一边团雪球一边说:“你多喝点水,嘴唇都干了。”
我就算不看他也知道他肯定在笑,笑得有点儿犯傻气。
“你能蹲下吗?”
他乖乖地蹲下了。
我攥着手里的小雪球,看了他一眼。
“以前打过雪仗吗?”
他摇头:“我们那里不下雪。”
对,我怎么忘了,他是从另一边跋山涉水过来的。
“想玩吗?”
他眼神茫茫地看着我,无辜又纯粹。
我受不了这种眼神,他越是这样,就越是显得我很粗鄙邪恶。
在他发呆的时候,我抬手就把手里团着的那团雪球丢到了他额头上。
他更懵了,那样子带着几分好笑的可爱。
“哥?”
他茫然地抬手摸自己的额头,头发上还沾着雪。
我趁着他没反应过来,把他推倒在了雪地里。
他黑色的头发轻飘飘地被撒上了雪。
黑色的大衣也染了白。
他无助地躺在雪地里看我,我看似玩笑实则抱着邪恶念头地跨坐在他身上,双手捧了一把干净松散的雪扬在了我们的头顶。
雪花洒下来,他眯起眼睛笑了。
那些雪花挂在他的头发上、眼角眉梢上,还有嘴唇上。
雪在闪闪发亮。
他也在闪闪发亮。
那一刻,我看着他,在想的是,如果他不是我弟就好了。
A7
原来雪的味道是这样的。
以前觉得,雪是棉花,或者,是棉花糖。
软软的,甜甜的,握在手里一会儿就会融化成黏糊糊的幸福。
我跟我弟不止一次打赌,我们什么时候能看见一场真正的雪。
可是赌注是什么,我们早就忘了。
当我被哥推倒在雪地里,不小心吃了满嘴的雪时,才发现,它跟我想象得不一样。
是意料之中的凉,却没有想象之中的甜。
哥撒了一捧雪在天上,它们被风吹得四散开来,让我想起我们来的那天。
那天下着大雪,要不是妈急着进去跟爸见面,我真想在外面多站一会儿,多看看雪。
几天过去,哥又为我造了一场雪。
纷飞的细雪落下来,有些落在了我的眼睛里。
眼睛也冰冰凉凉的,我没忍住,闭上了眼。
我一直以为躺在雪地里会很冷,但其实并没有。
相反的,这一刻好像世界都变得开阔了,连日来的小心翼翼因为哥的嬉闹一扫而空,当我睁开眼时,对上面前的那双眼睛,我说:“哥,雪人的头掉了。”
这一幕有点好笑,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哥辛辛苦苦堆的雪人,头掉了。
他回头看,我没好意思笑出声音来。
那团大大的雪球滚到地上,就在哥的脚边。
我说:“怎么办?掉下来了?”
哥转过来,从我身上下去,又伸手来拉我。
躺在雪地里的我其实有点不舍得起来,但看着他伸过来的手,我还是握住了。
我被他握着手,从雪里像是挖萝卜一样挖了出来。
起身的时候,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给逗笑了。
哥看着我,没什么表情地抬手扫去我头发上的雪,问:“笑什么呢?”
我低着头,任由他给我扫雪,回答说:“打雪仗真好玩。”
我告诉他:“我们那里从来不下雪,一到夏天没完没了地下大雨。”
我告诉他:“有一年,暴雨,我跟小北回家的时候每天走的那条路被淹了,水深得没过了膝盖。”
“那你们怎么回的家?”
“小北背我回去的。”我笑着说,“哥,其实小北很懂事的,他就是皮实了一点。”
我跟他说这些,其实就是希望哥能跟小北相处得好一点,他们都不是有坏心眼的人,我不想看他们之间有误解。
哥看着我,半天说了句:“这里不会有那么大的雨。”
“什么?”我没懂他的意思。
他又拉着我站了起来,很用力,然后抓着我的手腕,低头看我的脚。
他声音冷冷的,就像我刚攥在手里的一团雪。
他说:“这里没有暴雨,不用他背你。”
我笑了,歪着头看他。
哥比我高一点,看他的时候我要微微抬着下巴,抬着眼。
我看他的时候,被阳光刺了眼,下意识皱眉,然后哥抬起手,在我眼前用手遮起了一个小伞似的,给我挡住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