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寒冬(4)
我知道,13岁时梦见的人只不过是一个意象,一个唤醒我某种意识的“灵”。
我也知道,不管怎么说,那都不可能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任何一个人,他虚无缥缈,是行走在我内心世界的一个并不存在却又真实存在的人。
只不过很巧的,在看见虞南流血的嘴唇时,让我又想起了他。
想起了他在离开那个梦之前,在我的嘴唇上留下了来自他嘴唇的血腥味道。
我突然明白了,我是没法对他们耍狠的。
因为在某个瞬间,虞南跟我梦里那个意象合二为一了。
我从没幻想过有一天那个意象会有实体,但既然有,我就接受,可问题是,为什么是他?
吃完晚饭,我躲回房间。
假意看书,其实是发呆。
许程发信息来问我:怎么样?能出来吗?
外面的雪还在下,我们俩原本约了晚上陪他遛狗。
我回:等我。
我穿上大衣,准备出门。
那四个人,像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坐在客厅里,说着什么。
我看见虞南脸颊通红,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怎么了。
我爸问我去哪,我说去找许程。
他摆摆手,没意见。
我出门的时候又多看了客厅里的人一眼,我爸递给那个女人一个苹果,虞南他弟在低头剥橘子皮,而虞南,正坐在那里仰着头看我。
我出去,关上了门。
门口的感应灯亮了,我抬头看看,等着电梯把我载下去。
我下楼的时候许程已经牵着他家的狗等在楼下,见了我第一句话就是:“你爸的新老婆怎么样?”
“还行。”我双手揣兜,跟着他往外走。
“你那俩弟呢?”许程笑得贱兮兮的,“跟你长得像不像?”
我磨磨后槽牙,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梦吗?”
“哪个?”
“亲我的那个。”
“春梦。”许程笑我。
算春梦吗?只是接吻,算是春梦?
我拿不准,但我告诉他:“虞南跟梦里那人有点像。”
许程愣了一下,问了句:“虞南是谁?”
“我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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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跟妈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我对此毫无兴趣,唯一想知道的就是,他们究竟是怎么发展到今天的。
然而,没有人给我们解释,似乎,大人们的事情,我们这些孩子根本不需要了解。
哥出去了很久,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
我换了睡衣,躺在床上,迟迟睡不着觉。
我这个人,睡觉认床,换了地方就很难入睡,不安、焦虑,那种陌生的感觉让我莫名升起一股恐惧来,好像这间留了一盏小夜灯的房间暗藏着一个凶猛野兽或是角落里站着一个无头女尸,随时都能来索命。
我弟总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他笑我胆小,但我就是改不了胆小的毛病。
胆小,还敏感。
从小就是这样。
我弟很快就睡熟了,我起先盯着床板看,想象着他睡觉的样子。
以前我们一直都睡在同一张床上,他睡相不好,半夜总把我踢醒,但这么多年了,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旁边有个人,否则就没法踏实地入睡。
看了好长时间,哥还是没回来。
窗帘没拉上,因为那窗帘靠近哥的床,我不敢过去碰他的东西。
说来说去,还是有点怕他。
我翻了个身,烫伤的脚疼得不行,我难受得不行。
我们的床跟哥的床中间摆着一张桌子,桌子窄窄的,刚刚好横亘在我们两张床中间。
桌上摆着一摞书,其中一本蓝色封面的被单独拿出来放在一边。
我伸长了手摸过来,打开了靠近我床的小台灯。
封皮是蓝色,那种纯粹的,蓝天一样的颜色。
“蓝天”下,是两个倚靠在一起的人。
我反复辨认,确定那是两个男人。
封皮上印着书名,黄色的英文,白色的中文。
那一抹黄色就像是黄油,好像带着淡淡的香甜。
我翻开书,一张书签夹在第54页。
我从第一个自然段开始,一字一字地往下看。
其实,我并不是个喜欢看书的人,有时候我妈会说,如果我能多读点书,也不至于在考场上为了八百字的作文而挠头犯愁。
对我来说,看书可以起到催眠的作用,这个晚上,我又一次尝试。
我看书很慢,看了好久才读到这页的最后部分——我怕他出现又怕他不出现,怕他看我又更怕他不看我。
我反反复复地读这句,总觉得这种情绪有些似曾相识。
就在我准备继续往下看的时候,听见外面开门的声音。
我慌里慌张地把书签重新夹好,试图在哥进屋前,把书还给他,放回到原位。
我想,他大概会很讨厌别人不打招呼地碰他的东西。
我在把书放回去的同时,关掉了床头的台灯。
卧室里又只剩下月光跟那盏很小的夜灯。
哥轻手轻脚地进屋,站在门口不知道做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缩在被子里,假装已经入睡,其实心跳快得像是过年时楼下商场宣传大促销时的鼓点。
我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紧紧地闭着眼睛,就好像,哥才是那个猛兽,一旦被他发现我还醒着,就会对我进行最惨无人道的制裁。
过了好半天,他从门口走过来。
其实并不是朝着我来,他只是回到自己的床边。
我听着他脱衣服,听着他坐在床上。
然后是窗帘被拉上的声音,滋啦一声,毫不留情。
再后来,房间安静下来,大概他也睡了。
我小心翼翼地翻身,睁开眼时却发现,他正坐在床边,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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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在那部电影里看过一句台词,大概意思是说,人活着就是要不断面对新的问题。
可现在,我要面对的这个新问题,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许程听到我说我那13岁就冒出来的春梦对象竟然跟我这新来的弟弟长得很像时,嘴张得让我恨不得塞个鸡蛋进去。
许程说:“牛逼啊,真刺激。”
刺激个屁。
我挺愁的。
这种事不能让人知道。
我问许程:“你带烟出来了吗?”
许程翻了半天的口袋,从一个小塑料袋里摸出了两根烟。
我们俩躲在角落里偷着抽烟,怕被小区的大人们看见。
他问我:“你那弟,长什么样?就那么好看?”
“好看。”是真的好看。
清汤寡水,像是一碗蔬菜面。
问题是,我这人就喜欢蔬菜面。
虞南的长相,真的,放人群里不算多出彩,你甚至不会一眼看见他。
他太沉闷,太沉默,好像永远低眉顺眼似的,身上没有任何会让人第一时间注意到的光。
但当你走近了,细细去打量他。
有些发黄看起来很柔软的头发,白净到怀疑他终年不晒太阳的皮肤,细长像是被认真修剪过的眉毛,还有那双眼睛,不算太大,但总跟含着泪似的。
他不会电影里狐媚勾人的那些伎俩,但是看过来的时候,让你没法不对他产生怜惜。
怎么回事儿呢?
我跟许程说:“有件事很怪。”
这件事确实很怪。
虞南跟他弟长得几乎是一模一样,但我并不会觉得他弟跟我梦里的那个人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想象,只有虞南。
而且这种感觉很微妙,像是换了谁都不行,梦里的人撕开了面具,面具底下就是这么一张不可更换不可替代的脸。
这让我很慌。
我跟许程在外面蹲到脚发麻,他妈出来把他叫回去,我俩才散伙。
许程走了,我自己还是不想回去,在外面堆了个雪人,手冻得通红。
回家的时候家里人都睡了,原本只住着两个人的房子,现在容纳了五个人。
我换鞋,轻手轻脚地回房间。
卧室的门虚掩着,我透过缝隙看见虞南在我进屋前关了灯。
这是……讨厌我?
这么不愿意跟我打照面?
我推门进屋的时候,他在装睡,也不知道究竟想干嘛。
房间很安静,好像一切都没什么变化。
但我放在床头桌子上的书被动过了。
那本书是我最近看的那部电影的原作,里面有句话让我印象深刻——我怕他出现又怕他不出现,怕他看我又更怕他不看我。
当时看到这句话,虞南还没来。
现在想想,这简直就是预言了我对他的感觉。
拉上窗帘,坐下来。
我应该躺下睡觉的,但是睡不着。
想看看他。
只亮着一盏小夜灯的房间里,光线昏暗,我看着他背对着我的样子,心情复杂。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走。
或者我走。
已经入冬,其实没多久了。
夏天来的时候我就高考,然后离开这个家。
我必须得离这个家远远的。
离虞南远远的。
他有点可怕。
脑子乱糟糟的,眼前原本在装睡的人却突然翻了个身。
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转过来,就这样,我们四目相对。
他似乎吓了一跳,我也瞬间脊背发凉。
他想说什么,被我制止了。
我对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翻身上床,背对着他躺下了。
什么都别说。
我脑子乱得很。
闭上眼,又是那个画面。
他的嘴唇渗着血,像是雪地里被人摘下又抛弃的一片玫瑰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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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气氛变得怪怪的。
或者说,哥对我们的态度怪怪的。
我们刚来那天,他会和我们说说话,虽然没有过多的寒暄,但交流上是正常的。
虽然我弟一直怀疑我脚伤的事情是哥故意的,但我觉得不会。
我看得出来,哥不是那种人。
他蛮好的。
如果他不喜欢我们,不想让我们住进来,他不会在那天塞给我一块糖。
那块糖我一直没吃,放在了枕头下面。
最近换床,我睡不好觉,枕头下面压着一块糖,能觉得稍微心安一点。
这是小时候听邻居爷爷说的。
说晚上睡觉,枕头下放块糖,能做甜甜的梦。
我不指望着做美梦,只希望能好好睡着。
因为是给了我糖的哥,所以在我心里,他不会是故意使坏的人。
只不过这几天来,他的态度变得有些奇怪,似乎有意躲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