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微微闭起双眼,悠然自得地笑着说道:“对你弹琴。”
樊成云听了这句“对你弹琴”,顿时觉得林望归在说“对牛弹琴”,火气马上就大了。
“我看你才是牛嚼牡丹!”
林望归也不生气,只是笑,“牛嚼牡丹,煮鹤焚琴,还挺适合我。”
“成云,我的琴做好了,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樊成云想了想,记得那是一个绿树成荫的灿烂春天。
林望归的家里逼仄,可以说家徒四壁,像个木匠的工作间而不是斫琴师的琴馆。
于是他嘲讽的说道:“蔡氏五弄,《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你独占幽居,这房子又小又潮,跟关犯人的囚笼似的,这琴就叫游春吧。”
游春,梦里游。
樊成云想到那张游春,就会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
他脾气不好,说过很多伤人伤心的话。
林望归一双沉寂的黑眸,静静的看他,似乎永远不会生气。
钟应像林望归,很像。
一模一样的沉静内敛,一模一样的天赋出众。
一模一样的悲天悯人,一模一样的执着坚定。
他一直害怕自己带不好这个可爱的孩子,时时以林望归的标准要求钟应。
行事温柔,话语委婉。
不能冲动,学会隐忍。
樊成云这么教,自己也这么学。
但他觉得,自己温柔慈祥并不是因为学会了林望归的脾气,只不过是他老了,心灰意冷,对一切都升不起怒火脾气,唯独想着早点儿完成林望归的遗愿,早点儿去见见林望归。
他初见林望归的时候,那人差不多快三十了。
三十而立,成熟稳重,林望归仿佛已经度过了一甲子年岁,无声背负起别人犯下的沉重过错。
樊成云记得,自己砸开那扇破木门,冲动得像个街头地痞小混混。
可能他还砸破了林望归的脑袋,害林望归流了些血。
因为樊成云年少懵懂,只记住了恨。
误以为,林望归还不叫林望归,他叫——
“师父!”
钟应急切的走到琴馆旁,“师父你在吗?”
“什么事?”
樊成云从椅子里站起来,回忆烟消云散。
“外面来了一群人,絮姐在招呼他们,但是、但是……”
但是,钟应没见过那么奇怪的人。
第69章
那些人穿着得体, 态度也是礼貌客气。
但他们不联系樊成云的工作室,也不提前预约,直接就说他们想邀请樊成云举办一场古琴音乐会。
然而, 絮姐无论问什么,他们都不愿回答, 一定要见到师父才行。
神神秘秘,礼貌刻板。
就连他们公式化的微笑,都令钟应觉得不舒服。
“樊大师,好久不见。”
樊成云刚踏入琴行, 对方五六个人,随着这句话齐刷刷的点头哈腰。
钟应吓得不清, 总觉得他们是什么训练有素的特殊部队。
“确实很久不见。”
樊成云的态度, 比平时更为冷硬,“你们来, 还是为了那件事?”
对方笑着点头,“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期望樊大师能够不计前嫌,看在弘扬传统文化的份上,化干戈为玉帛,共修秦晋之好——”
“成语不要乱用,我和你们没有这么好。”
樊成云也笑着回答道, “而且我最近很疲惫, 不想出国。”
“那,直播如何?”
对方忽然换了一种方式,“其实现在科技那么发达, 您不愿意出国, 我们有办法把您的音乐传递到世界每一个角落。直播、专辑或者——”
“或者他自己回国。”
樊成云的笑意收敛, 冷漠无情的打断他。
“人还活着,想听琴就回来。国内古琴演奏者那么多,为什么非要千里迢迢来请我一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你们不累,我都累。”
这样的回答,令对方刻板礼貌的笑容愈发灿烂。
钟应听着看着,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讨厌这群人了。
表情和心情极度不匹配,死缠烂打的气质从他们的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出来,遮都遮不住。
果然,樊成云都这么拒绝了。
对方却笑容灿烂的说道:“载宁大师每况愈下,您和大师都是朋友……”
樊成云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千万不要说我和他是朋友,差着辈分呢,他不配做我的朋友。”
这话说得难听,钟应还是第一次听见师父如此无情的拒绝。
更加好奇刚刚提及的“载宁”是何许人也。
他一直在师父身边,没见过这群人,更没听说过载宁这个名字。
可师父和这些人显然很熟悉,熟悉到他收起一腔温柔从容,变得言辞激烈。
钟应都能听出按捺住怒火的硝烟气息。
那群人似乎无计可施,但又不肯走。
站在后面的人,似乎悄悄在打电话,压低了声音,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樊成云瞥了他们一眼,扬声对絮姐说:“时候不早了,该关门就关门,免得耽误你休息。”
絮姐哎了一声,就要出来赶人出门。
“静子女士来了!”
打电话那人惊喜的说出声。
刚才还笑容灿烂诚惶诚恐的说客,笑容收敛些许,眼睛放光!
“樊先生,静子女士这次亲自来了,她怕您不愿意见她,所以让我们先来。”
那人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语气都变得雀跃,再没了之前的忧虑。
“您和她是多年朋友,我们可以不在这里,您总是要见一见她的吧。”
钟应不清楚什么载宁,也不认识什么静子。
然而,对方说得信誓旦旦,连准备赶客的絮姐一时都摸不着樊成云的意思。
因为,他沉着脸,对这些人深恶痛绝,但对静子又狠不下心。
“我和静子确实是多年的朋友。”
樊成云的声音,轻微的像是叹息,“既然她都来了,有什么话还是当面说吧。”
秋雨之后的樊林,安静清幽,唯独门外站着一群人,信守诺言的不入琴行、樊林半步,等候着姗姗来迟的静子。
钟应站在师父旁边,见了这些人的做派,听了名字,有了不少猜测。
他低声问道:“师父,那个静子是日本人吗?”
“对。”樊成云神色忧愁,烦恼痛苦的说,“但她一直和中日友好协会往来,没来过樊林。”
他抬眸看了看钟应,伸手拍了拍徒弟的手臂。
“她是帮助我们的人。”
这话仿佛在让钟应放下心中的仇视,将仇视的尖枪对准正确的敌人。
“她也帮助着许多在侵华战争里幸存的受害者。”
日本侵华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只要拥有良知的日本人,都会震惊于侵略者的残忍与酷刑。
那些从古至今,为死难者申诉的日本人,为死难者保管证据的日本人,还有为死难者奔走的日本人,在史料与新闻之中有迹可循。
载宁静子就是这样的人。
生于一个可悲的家庭,却保持着高洁的品质,为死难者提出诉讼,与中日友好协会协作,还在她的祖国、侵略者的领土,建立了陈列罪行的博物馆。
对于这样的人,樊成云无法冷漠。
他们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那位静子女士。
当她在人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进来,钟应心中都觉得诧异。
她太老了。
头发花白,皮肤苍老,也许七十、也许八十,步履都显得蹒跚。
“樊先生!”
静子走进来,只看得到一个人。
她说着一口怪异的中文,像是口音浓重的方言一般,认真说道,“求求您,求求您。”
“哪怕您不愿意去我们家,去一趟名古屋,举办一场古琴音乐会也可以。求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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