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应的猜测不是空穴来风。
著名二胡演奏家,找到了下一任的传承,送出了寄托厚望的二胡,怎么都值得一场大张旗鼓的宣传,昭告天下后继有人。
但钟应去年问了,柏辉声避而不谈。
录像视频播了,方兰也只字不提。
那把二胡,就这么消失在了清泠湖学院,消失在了柏辉声的身边。
钟应想找到这位小女孩。
他却不想方兰更加伤心。
因为,他的师母已经日渐消瘦,也只有陪着贺先生观览清泠湖有些活力。
恐怕小女孩不会来参加纪念音乐会,同样在她的意料之中。
厉劲秋越发意识到,钟应处处为人考虑的温柔。
他直来直往惯了,换作他,方兰再伤心,他也会就事论事,单刀直入的去要小女孩信息,不会去管遗孀的心情。
他皱着眉,心里已经迅速过了一遍认识的二胡考级考官的名单。
决心悄悄为钟应解决烦恼。
但他嘴上仍旧劝慰道:“既然她都不来了,你找到她又有什么用?”
钟应笑了笑,“当然是请她加入我们《千年乐府》的重奏啊。”
樊林庭院里巍然矗立的琴馆,厉劲秋来第二次,依然能够感受到里面沉稳的气氛。
钟应打开了琴馆大门,林望归的遗像眼神温柔,凝视着年轻人。
“我们找那些乐器,最终都是为了重新奏响遗音雅社的《千年乐府》。”
十弦雅韵的《战城南》、木兰琵琶的《木兰辞》、希声编钟的《猛虎行》、奚琴胡弦的《长歌行》,还有曲谱尚未修正圆满的《景星》。
五首曲谱,寄托着逝者期望。
钟应在这些期望中成长,自然会考虑得更多。
他给爷爷点燃一炷清香,说道:“我从小学了遗音雅社的全部乐器,是为了方便跟随师父,去那些收藏家面前、或者拍卖行现场鉴定乐器是不是真品。”
遗音雅社乐器制作于唐代,留下的文字研究资料繁多。
但是,终归要依靠演奏者,亲自拂过琴弦、敲出声响,与记载的千古遗音仔细比对,才能够判定真伪。
“但是,真正重奏汉乐府,我一个人怎么能行?”
琴馆安静的巨幅黑白照片,成为了重奏《千年乐府》最好的参照。
钟应说:“师父擅长七弦,十弦雅韵只能我来弹奏。即使我能像冯先生一样,同时敲响编钟,也需要两位琵琶演奏者,才能奏响《木兰辞》的雌雄之音。”
“还有二胡、还有筑琴。”
他眼睛里见到的不止是一段深埋历史的岁月,还有先生们寄托在乐器上的希望。
“如果能找到这个小女孩就好了。”
钟应眼睛放光,仿佛见到了绝佳的同伴,“她一定是代替冯先生,最好的二胡演奏者。”
厉劲秋凝视黑白照片,看着言笑晏晏的音乐家,听着钟应的讲述,心中升起了无限期待。
他仿佛很快就能看到一场《千年乐府》,重现当初遗音雅社的盛景。
毕竟,希声都回来了,差了一张筑琴,好像也没有那么紧迫。
“现在希声在博物馆进行修整,是不是它回到清泠湖学院的时候,你们都能组织一场《千年乐府》的首演了?”
厉劲秋说首演,那就是没有十三弦筑的演出。
“确实能。”
钟应点点头,眉目之间略带忧愁,“但是师父的意思是,再等个两三年。”
厉劲秋困惑看他,“两三年?你们知道它在哪儿?”
“当然知道。”
钟应的声音笃定。
哪怕这间琴馆没有关于宁明志的只言片语,那个人的存在却像是一根铁刺,扎进了遗音雅社平静美好的过往。
“再等两三年,十三弦筑就会自己回来。”
钟应像是能够透过照片,见到失散的筑琴。
更知道两三年后,会发生什么了。
厉劲秋的好奇达到了顶峰。
失传千年,曾被高渐离、刘邦击响而歌的乐器,他恨不得马上知道落在了谁的手里,立刻行动起来,帮钟应要回来。
然而,无论厉劲秋怎么追问,他都只是淡淡一笑,说:“不告诉你。”
厉劲秋可太讨厌谜语人了!
他本就对那张身负传奇色彩的筑琴充满兴趣,见钟应这样故弄玄虚,掌握了世界大奥妙,他更想知道筑琴的一切。
偏偏钟应就不说。
幸好,他是一个有名气的作曲家,国内国外熟人遍地。
离开樊林,马上群发消息,询问方圆百里各大城市音乐协会的委员们——
有没有见过一个二胡天赋绝佳的小女孩?
还附上可爱截图一张。
目标明确,厉劲秋等着好朋友送回好消息,他就以此邀功,套出钟应死活不说的小秘密。
他心情愉快驱车回家,远远见到了客厅灯光敞亮,在夜色里宛如引航灯塔。
周俊彤今天不加班?
厉劲秋念头闪过,停车回家。
刚打开大门,就听见了咄咄咄的脚步,迎面一个熊抱扑来。
“小叔!”
厉劲秋赶紧伸手,阻止自己的大侄子近身。
“又放假了?”他语气满是嫌弃。
可他不懂察言观色的傻侄子,顺势就抱住他的手臂,声音欢喜。
“高兴吗?快乐吗?我又能跟着你走遍全世界了,我滴叔!”
这小子努力学习半年没见,好像又壮实了不少,厉劲秋都推不动了。
他一点儿也不高兴,沉着脸,带着拖油瓶走进了客厅。
果然,周雄民同志坐在沙发,沉默看电视。
“爸。”
厉劲秋不咸不淡招呼一声。
周雄民眼睛都不转,张口就点评道:“你最近做的曲子,感情有余、配器不佳。”
专业的音乐评论家,对待亲儿子同样苛刻。
“听过的人,都和我夸古琴、夸琵琶,说明你的作曲缺了整体协调性,没有达成协奏曲该有的和谐统一。”
厉劲秋一言不发,左耳进右耳出。
吵吵闹闹的周逸飞,马上松手,给自己小叔鸣不平。
“叔公,你也太严厉了。小叔的作曲多好,我老师都喜欢,还叫我多和小叔学习!”
“学习?”周雄民轻哼一声,“你妈妈跟我说,你不想学医,想走音乐这条路?”
周逸飞小鸡啄米疯狂点头,要不是叔公严肃得像包公,他能立刻飞奔过去抱大腿。
“对对对。我这不是想您劝劝我妈……”
话还没叽叽喳喳完,叔公就开了金口。
“嗯,我会劝她给你停掉不入流的小提琴课。”
周雄民直言不讳,丝毫没有半点对待晚辈的慈祥,“顺便给你提前挑个好的医学院,学学中医、儿科,比什么外科内科轻松点。”
厉劲秋同情的伸手,摸了摸可怜侄子毛绒绒的大脑袋。
周大领导回家,果然谁都不能幸免,全部惨遭语言伤害,不落下心理阴影都看运气。
好在,周逸飞是个乐观积极的小朋友。
他嘿嘿的笑,坐过去给叔公捏肩捶腿。
“哎呀,叔公,您不就是嫌弃我没天赋吗?”
周逸飞讨好老人家手到擒来,说道:“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有天赋的登台表演,我们没天赋的一边玩音乐,一边给你们做后勤,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不也挺好?”
哪怕周雄民乜他一眼,周逸飞也能笑呵呵的说:
“您是不知道,现在不流行什么古典音乐了,现在流行混响和电音!就是把什么小提琴、大提琴、钢琴的声音,放到电脑里面,按几个键,输出电子音乐。”
“我对这套流程可熟了,就算我小提琴拉得差,我修音啊,再来几段合成Remix,我都能撑起一场音乐节!”
厉劲秋听得都想给周逸飞鼓掌。
这话里话外,简直就是在挑衅传统的古典音乐家,顺便用Remix这种“不务正业”的音乐,嘲讽周雄民落后于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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