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何凤山发放的不是单纯前往上海的签证,是他们活下去的通行证。”
“当时纳粹对集中营的犹太人提出要求,只要他们能够离开奥地利,就放他们活着离开。如果无法离开,就会将他们赶尽杀绝。”
钟应看到那段记载,只觉得心中沉重,“除了我们,没有人愿意为犹太人发放签证。”
绞刑架就在头顶,犹太人疯狂的寻求外国驻奥地利领事馆,祈求获得离开奥地利的签证。
然而,多达三十二个国际大国,无情拒绝了犹太难民的申请,冷眼旁观这一场惨绝人寰的种族屠杀。
只有身在维也纳的何凤山及同事,成为了犹太人活着离开奥地利的最后希望。
那份希望,是中国人耳濡目染的悲悯与仁爱,给犹太人点亮的灯。
更是钟应重读历史,感受到同处危难境地的穷苦之民,愿意携手共渡难关、互相扶持的良善。
“何先生冒险发出签证,是因为中国也在列强脚下饱受欺凌和羞辱,令他产生了对犹太人的同情;更是因为他信任千疮百孔的祖国,依然能给予逃难者一片遮风挡雨的屋瓦。”
钟应的眼睛熬了一夜,谈起陌生国度的悲惨往事,仍旧锃亮澄澈。
“锦上添花小人多,雪中送炭君子少。我们便要在这世上做雪中送炭的君子之国,做求同存异的礼仪之邦。”
厉劲秋沉默看他,每一次见到钟应,都能感受到截然不同的色彩。
他是沉稳的追逐者,又是热血的矗立者。
有了钟应的解释,再去回味琵琶弹奏的曲谱,弹奏的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希望,而是汇聚了星星烛火的世界理想。
“我有想法了。”
厉劲秋看了看琵琶,认真说道,“我帮你写出最好的曲子!”
“那不行。”钟应摇头拒绝,“你是维也纳之春邀请的作曲家,不能给我开后门。凡事讲究前来后到,他们先请你的。”
“我保证绝对不一样。”厉劲秋固执的强调,“我是专业的。”
钟应完全不相信厉劲秋的保证。
这位先生满脸写着“我一定会帮你赢过维也纳之春”,根本完全没把自己当成维也纳之春的特邀作曲家。
钟应坐在琴凳上,转身打开了钢琴的琴键盖子,示意眼前的黑白按键。
“我只需要你教我最基本的作曲原则,再给我一些配器的建议。”
艺术乐团足够专业,哪怕他的作曲稍稍稚嫩,那些经验丰富的音乐家,也一定可以演奏出最为深邃的乐曲。
“教你?”
厉劲秋感到为难,双手撑在腰际,痛苦的在钢琴旁徘徊。
“比如这个,要怎么体现在乐谱上。”
钟应按响琴键,最简单的哆来咪发唆,他像是初学钢琴的小朋友,凭着喜欢胡乱按键,虽然声音清脆,但是一点儿也不悦耳。
厉劲秋想夸都夸不出一句好来。
“行了,别弹了,我教。”
厉劲秋耳朵刺痛,被折磨得要死,换成别人他早就让对方快滚不要侮辱施坦威。
偏偏这是个真天才,弹杂音都像是在逼他妥协。
于是厉劲秋妥协了。
他坐下来,身边好好学生期待看他。
厉劲秋皱着眉,盯着黑白分明的琴键,上课前立下了私人规矩。
“我给你演示音符和音调,不准说我弹得难听。”
钟应觉得这简直是小问题,笑着承诺道:“我会夸你。”
“更不许夸我。”谁知厉劲秋更严厉。
“为什么?”钟应还没见过不能嫌弃不能夸奖的要求。
厉劲秋双手悬于琴键,皱着俊朗的眉峰,严肃的回答道:“因为做人不能昧着良心。”
第20章
厉劲秋指尖轻按, 温柔明亮的音符跃于耳畔。
“完整的乐章应当有不同的主题,而每一部分主题,都应该根据乐曲的需要, 给管弦组确定不同的调性。”
他修长的手指弹奏了一串优雅的旋律,声音却严肃得像教导处主任。
“这是降B大调, 适合欢快、明晰的主题, 类似于我创作的原版《金色钟声》, 它可以用在尾声的小号部分。”
然后,他又弹奏出一串钟应觉得耳熟的旋律。
“这是C小调, 是悲怆、黑暗的调子, 如果你曾听过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就应该熟悉它经典的第一乐章,也可以说, 它就是你弹奏过的《战城南》。我建议你把它定给钢琴,当然,如果你会选择钢琴的话。”
随着厉劲秋指尖轻转,琴房低沉阴郁的音乐,变为了喜悦般的欢笑, 驱散了刚才的阴沉。
“这是D大调, 一般我们听到它就会想起欢快的海顿,你知道海顿吗?我最喜欢的《D大调钢琴奏鸣曲》就是他的作品。虽然它不适合你的作曲, 但是依然可以在单簧管部分进行体现。”
钟应坐在一旁, 安静的去记住厉劲秋的指法,用心感受不同调性之间的区别。
厉劲秋不算什么兢兢业业的基础老师, 他按照自己的习惯, 讲述着他认为钟应可以掌握的知识。
几首曲子下来, 厉劲秋迅速又熟练的给予了钟应建议。
从作曲配器, 到各个声部的定调,都讲得十分全面,几乎就是在帮钟应创作。
钟应认真记下,发现厉劲秋对自己的钢琴技术,怀揣着强烈的不自信。
于是,他特别真诚的夸奖道:
“其实你弹得很好听。”
“那是你不懂钢琴。”厉劲秋不高兴的停了手,琴声戛然而止,他微眯着眼睛端详他的临时学生。
说好的不能昧着良心,怎么刚开课就来夸他了。
厉劲秋犹豫片刻,皱着眉说道:“我没什么天赋,弹奏出来曲子都是痛苦不堪的噪音。如果不是教你,我根本不想弹。”
钟应心中满是诧异,意识到厉劲秋的不自信已经远远超过了自谦、不好意思,更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
他确实不懂钢琴,但他从小学琴,懂得音乐。
钟应能够听出来,厉劲秋喜欢快乐明晰的调,抗拒悲伤阴沉的调。
厉劲秋弹奏海顿的时候,快乐得由内而外,从灵魂焕发出欣赏。
弹奏贝多芬的时候,手指按键变得僵硬谨慎,小心翼翼,唯恐亵渎经典。
也许只有降B大调的金色钟声,是他弹奏得最为得心应手的作品。
毕竟,那是他自己的作品。
钟应不明白厉劲秋深藏在心底的恐惧,可他仍是乖巧点头,说:“我明白了。”
厉劲秋见到临时学生服从命令,勾起唇角,拖长腔调“嗯”了一声,重新端起好教师的架子。
“像你刚才用琵琶弹奏的旋律应该是——”
他正要按响黑白琴键,忽然厉声提醒道:“不准夸我。”
钟应眨眨眼,泛起笑容,当场发誓,“保证不夸!”
厉劲秋满意了。
他修长手指利落按下琴键,将琵琶弹奏的纪念曲,毫无压力的转换到钢琴之上,流畅得没有任何的阻滞。
无论他如何说自己的钢琴差劲,钟应都能随着琴键清泠的声音,感受到属于厉劲秋的思考。
战争、死亡、希望,三个词汇成为了钢琴旋律里紧扣的主题,甚至演绎出了西方乐器才能展现的细腻与辉煌。
厉劲秋弹完,站起来走到桌边,随手拿过旁边的空白谱纸,把弹奏的时候想到的重点画了出来。
“这段旋律,我建议再快四分之一拍。”
“还有这一段,我希望可以做出这样的调整。”
“更重要的是,琵琶和西方管弦乐器差别太大,我想了想,到第二主题部分,琵琶可以稍微更突出一些。”
凌乱如鬼画符的音符,延展在五线谱上。
钟应一个符号都看不懂,只能用厉劲秋弹奏过的琴键指法去和墨点一一对应,努力去懂厉劲秋的意思。
厉劲秋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笔尖流畅的墨痕,成为了五线谱上潦草凌乱的音符,带着休止、颤音、波音,形成了独特的秋式风格,创作出了非一般人能够领悟的神奇乐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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