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突然争夺雄蕊琵琶的继承权,就是因为他知道楚怀女士患上任何病,都可以靠医疗保险解决。你是奥地利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你们拥有全欧洲最好的医疗体系!”
欧洲的医疗,从来是国内舆论最爱吹嘘吹捧的对象。
全民缴纳医疗保险,实现99%病症报销覆盖,病人只需要花费很少的钱,就能依靠医疗保险的赔付,享受几乎免费的治疗。
楚怀的病,确实严重。
但这病已经严重到了无可救治的地步,再好的医生都不敢贸然给楚怀开颅。
去公立医院还是私立医院,根本没有差别。
戈德罗闻言,眼睛却变得锃亮,反驳了钟应的话。
“可是你只要告诉楚慕,他姐姐必须去私立医院,他一定会理解的。”
他焦急的解释道:“当年他们的母亲去世,就是因为楚慕把木兰琵琶拿去抵押,想要把她送去私立医院,接受更好的治疗。可楚怀遵照母亲的意愿,签下了自愿放弃治疗的承诺书,拒绝了转院,他们两姐弟才闹成现在这样!”
十年前楚家的陈年往事,忽然摆在钟应面前,只叫他大脑空白一片。
他愣了愣,才慢慢将戈德罗的话,翻译给师父听。
楚氏姐弟的母亲楚芝雅,十年前病危,送进医院抢救。
奥地利极好的医疗制度,保证了楚芝雅活命,可是无法保证楚芝雅能够好起来。
欧洲的公立医院只能解决燃眉之急,想要治好楚芝雅,必须得去医疗费用高昂的私立医院。
姐弟俩当然会竭尽全力去救母亲。
可那时候,他们也不过是普通家庭,楚怀本来就身体不好,戈德罗没什么积蓄,楚慕刚刚上班,薪资微薄,无法支撑私立医院的治疗费用。
楚芝雅的身体,日渐虚弱。
她躺在维也纳公立医院的病床上,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等死罢了。
“所以,楚慕当时把他自己的琵琶拿去抵押了,这事我们都是知道的。”
戈德罗经历过十年前那段痛苦又混乱的日子,他无比痛恨医院的惨白,以及人类面对病痛的脆弱。
“他拿回了近五十万欧,足够妈妈去私立医院接受治疗,我们本来打算默不作声,骗妈妈说,中彩票了……”
戈德罗叹息着捂住眼睛,“结果,她却要见到那两把琵琶,才肯转院。”
即使他的讲述简略,钟应都能透过电视机旁的旧相框,见到那位瘦弱又慈祥的中国母亲。
她知道楚慕抵押了琵琶,转身就叮嘱楚怀——
“病是治不好的,去了再好的医院,我最终逃不过一死。可是木兰琵琶可以守着你们一辈子,让你们有一个完整的家。”
戈德罗对那句话记忆犹新,说出来都带着沉重的呼吸声。
于是,楚怀答应了楚芝雅,会去赎回木兰琵琶。
也答应了楚芝雅,当她需要一大笔钱才能延续生命的时候,替她去签放弃治疗的承诺书。
那是楚怀和楚慕最艰难的时光,更是他们最后相聚的时光。
戈德罗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楚怀告诉楚慕,自己遵照母亲的意愿签下了承诺书之后,楚慕震惊错愕的表情。
“他们吵得很厉害。”
戈德罗听不懂他们的中文,但他知道他们的痛苦。
“后来我去拦楚慕,他还跟我打了一架,什么都不要了,从此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把挂在他店里的琵琶,还是我送过去的。”
老旧的公寓沉默的传来门外车辆驶过的轰鸣。
钟应对医院的记忆,不比戈德罗讲述的美好多少。
他只不过是安静的进行翻译,都能见到惨白的墙壁、听到忙碌的呼叫,还有弥散不去的消毒水气息。
樊成云听完,叹息一声。
钟应看向戈德罗,仍是问道:“你知道木兰琵琶对楚怀很重要,可你还是把它送去了拍卖行?”
戈德罗双眼赤红,眼泪在眼眶打转。
他狠狠擦掉泪水,“你不觉得那把琵琶不吉利吗!”
“楚怀的外公外婆,因为它出了事,楚怀的母亲,因为它放弃了治疗,现在轮到了楚怀和她的弟弟……”
“不是我一定要用它还赌债,而是连我活不了,楚怀又怎么活得下去?!她要是死了,再珍贵的琵琶又有什么用?”
戈德罗的理论总是正确无比。
在他眼中,再贵重的乐器,都比不过心爱的人一条命。
钟应无法说他错,却不能承认他对。
他只是看着师父,等到了樊成云最后的一句——
“走吧。”
他们离开了公寓,钟应带走了那个相框。
即使坐在出租车上,他也垂眸盯着照片上的姐弟,端详他们快乐弹奏的木兰琵琶。
他听了楚芝雅临终时候的事情,甚至会顺着戈德罗的讲述,去揣摩楚慕的心情。
卖掉琵琶,可以救母亲的命。
可他的姐姐为了琵琶,放弃了母亲的命。
虽然,那是母亲的意愿更是遗愿。
但是,正如楚慕讥笑所说的那句“人死如灯灭”,没有了母亲,他们还怎么拥有完整的家。
钟应思考了很久,直到走回艺术乐团的音乐厅才重新开口。
“师父,照片上的楚慕弹的是雄蕊琵琶,楚怀弹的是雌蕊琵琶。楚芝雅女士一定教给了他们关于木兰琵琶的一切,还留给了他们楚先生的姓氏。”
“乐器和音乐,应该给人带去幸福和希望,可是我不明白……”
他眼睛里藏着无法抹消的悲伤,连声音都变得低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樊成云垂眸,看着相片上笑容灿烂的两个年轻人。
即使照片没能记录声音,他的耳畔也能回荡起木兰琵琶独有的清泠弦音,还有姐弟俩不知疾苦的欢声笑语。
“如果他们能回家就好了。”
樊成云所说的家,不是那栋公寓,也不是奥地利的任何一所房子。
而是遥远东方的大地上,属于楚氏一族的故土。
“他们应该回家的。”
钟应能够听懂师父的弦外音,他看着手上的照片,想起了楚芝雅临终前的话。
有琵琶,就会有完整的家。
他捏紧了相框,迟疑说道:“也许……楚芝雅女士在等楚先生。”
不需要任何人佐证,更不需要楚芝雅的遗言。
他就是如此的相信——
郑婉清会停留在奥地利,一定是在等楚先生;楚芝雅带着孩子们留在奥地利一辈子,自然也会等着楚先生。
欧洲与中国,海洋之远,万里之遥。
她们无时无刻不想回家,却被迫停留在异国他乡,等待着失散的亲人,一起回家。
只不过,楚怀和楚慕在奥地利长大,没有去过遥远的故土,更不认识失散的外公。
他们无论听过多少关于中国的故事,都会以为,这里就是家。
外人没有办法得知故人的想法。
楚怀没法沟通,楚慕又性格执拗,探病一趟回来,钟应反正增添了更多愁绪。
樊成云伸手拍了拍徒弟的肩膀,寄予厚望的叮嘱道:
“你这几天好好准备纪念音乐会,不要再操心楚家的事情了。我会想办法邀请楚慕来参加音乐会,希望他听过木兰琵琶的声音,态度能够稍稍缓和一些,我们也好和他再商量商量。”
师父的理念,向来欲速则不达。
钟应越是悲伤,越是急切。但是他面对楚慕又无计可施。
他放下了相框,重新拿起雄蕊琵琶。
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早早准备就绪,等着他加入排练,演奏厉劲秋大改之后的纪念曲。
没有了钢琴,雄蕊琵琶一千多年的弦音,完美的勾勒出《凝视星空,同舟共济》的丰富情感。
只可惜,钟应心中悲伤大过希望,使得整首曲子情绪凝重,增添了更为深沉的痛苦与哀思。
厉劲秋站在台下,听觉敏锐,当然能够听出钟应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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