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成云神情凝重,没有回答,紧皱的眉头表明他绝不会同意这样的请求。
于是,静子站在那里,沉沉叹息。
下一刻,她竟然顾不得身旁的人,径直在樊成云面前跪了下来!
“静子!”樊成云蓦地站起来,弯腰去扶她。
然而,身边一直陪伴她的人,见到这副场景,也立刻跪了下去!
“樊先生,请您答应吧!”
“这是载宁大师最后的遗愿,我们不愿见他不得安稳。”
“樊大师,我们只有这一个请求!”
琴行黑压压跪了一片人,钟应和絮姐惊疑不定,互换眼神,谁也不敢出声。
即使他们刚听了载宁静子的伟大,见到她如此逼迫樊成云,他们心里也不会觉得舒服。
师父绝不去日本演奏,更不会去她苦苦哀求的名古屋。
他不止是为了告慰沈先生的亡灵,更是因为那片土地有太多太多不愿见到的人。
钟应虽然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但是他知道,一定包括这些人口口声声的“载宁大师”。
载宁大师与载宁静子的关系,昭然若揭。
年老体衰的老妇人,就这样沉重的趴伏跪在地面,沧桑如树皮干枯的手掌都微微颤抖,似乎樊成云不答应,她就不会起来。
沉默凝重的琴行,只能听到叹息和低声啜泣。
钟应见到老妇人滴落的泪水,侵染了雨水未干的地面。
“静子,你不用求我。”
樊成云手掌紧握成拳,他怜悯七十岁老人,还要如此长途跋涉赶来,跪下祈求。
却依然冷漠得固执。
“我这一生,都想替父亲赎罪。”
苍老的静子闻言,缓缓抬起了头,身边那些照顾她的人,赶紧扶住了她虚弱的身躯,一起仰视他们祈求的人。
“您曾经对我说,足够了,我做的一切都足够了。但是,为什么您不愿去见一见他?”
她眼泪婆娑,背负着沉重罪孽整整五十年,从她发现历史真相的那一刻起,就执着的想要做一些正确的事情,为逝者发声。
樊成云理解她,感谢她。
但是,樊成云不会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去原谅另一个人。
樊成云沉声说道:“你没有错,你做的事情当然足够了。无论是我,还是我们的朋友都会感谢你的付出。”
“可我不会去见他。”
他冷厉的声响仍旧无情,“那个人就算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静子的眼泪唰唰的掉下来,她跪坐在地上,整个人颓然无措。
“樊先生,他真的会毁掉那张筑琴,您清楚他的脾气。我答应过学文,我会替他看好那张琴,学文走了,我不能言而无信!”
“您是学文最好的朋友,他每次来日本,都会和我高兴的聊起您——”
静子眼神里透着痛失一位晚辈的哀伤,“他说,他就算死了,您也会为他继续没能完成的事业,他这辈子一无所成、一无所获,只有您这个朋友,懂得他的追求与盼望,是他此生无憾的倚仗。”
“樊先生……”
静子跪在那里,仰起头来,“他们是为了他们的载宁大师,只有我是为了学文。”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听得钟应心如擂鼓,剧烈跳动。
太多太多陌生的名字,说着他熟悉的话语。
他转头看向师父,发现樊成云红了眼眶,心中的困惑得不到一言半语的论证。
半晌,樊成云抓住了钟应的手臂,掌心微微颤抖。
“小应。”
他的声音像呼唤,又像祈求,“你替我去一趟日本,你去把沈先生的筑琴拿回来,还有、还有——”
樊成云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声音微弱的说出他最后的要求。
“还有……望归的生前影像。”
他的眼泪无法抑制的流淌,“一起带回来。”
第70章
那些执着哀求樊成云去日本的人, 听了这句话面面相觑。
他们仰头偷偷打量钟应,只觉得樊成云的徒弟太过年轻,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然而, 谁也不敢说,谁也不敢反驳。
沉默的跪在那里, 等着静子女士的回答。
静子视线惊讶,盯着樊成云。
可惜,樊成云擦掉了眼泪,伸手强硬的扶起她。
“钟应是我唯一的徒弟, 也是望归唯一的孙儿。我发过誓,永远不会踏足日本, 所以他替我们去, 正合适。”
静子在樊成云和身边人的搀扶下,终于重新站稳。
她眼睛一眨不眨, 仔细端详着钟应。
年轻、内敛,一双漆黑的眼睛澄澈透光,眉峰微微皱着,浑身充满了抗拒,气质仍是隐忍温柔。
“好。”不知怎么的,静子竟露出浅浅的笑,“他像你年轻的时候, 必然也像沈先生。”
“筑琴会回来的。”她胡乱的擦着眼泪, “我答应过学文,我也向你保证。”
一群陌生人黑压压的来,浩浩荡荡的去。
等到琴行安静冷清, 宁雪絮赶紧过去关起了大门, 唯恐他们再度回来。
“师父。”钟应急切出声, 说出自己的猜测,“为什么日本会有爷爷的影像?载宁大师是谁,为什么筑琴在他手上?载宁静子又是谁?你说过几年筑琴就能回来,就是想等那个叫载宁的人死后,再拿琴吗?”
问题繁多,樊成云往琴馆去的脚步不由得顿住。
他视线隔着重重树影,远眺樊林不远处的琴馆,叹息道:“因为那个叫载宁的人,你也很熟悉——”
樊成云看向自己年轻的徒弟,心中压抑着怒火与悲痛。
“他就是1945年跟着日军一起撤出中国的汉奸,宁明志。”
钟应震惊诧异。
他日日翻看沈聆的日记,对宁明志深恶痛绝。
可师父从未提及这个人,他就当宁明志早就死了,去阴曹地府清算自己的罪孽,由遗音雅社的先辈们痛斥他的罪行。
可是——
“他居然还活着!”钟应怒气上涌。
樊成云冷笑一声,红着眼眶凝视琴馆,“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他去了日本,改名叫载宁闻志。早些年,他借着遗音雅社对唐代乐器、汉乐府的研究,去做了什么日本传统音乐的保护者!他在日本久负盛名,四五十年前就被称为‘载宁大师’,享尽荣华富贵,名利双收!”
提及这些,樊成云只剩仇恨。
一个中国人,做了日本侵略者的狗,还带着筑琴、带着遗音雅社的研究成果,去保护日本承袭自中国的传统音乐,还成了日本大师……
何其讽刺,何其无耻!
他轻哼一声,又缓缓前行。
“宁家今天的声势,少不了他在日本给予的支持。否则,我怎么会恨了这群忘恩负义的家伙多年,又怎么会不待见宁家到今天。”
钟应沉默的走在师父的身边,只需要师父说出这些,他就能知道背后的关联。
载宁静子必然是宁明志的亲属,那些口口声声呼唤着“载宁大师”的人,必然也受过宁明志的照拂。
师父向来恩怨分明,他对宁明志再恨再怨,对待奔走于正视历史道路上的静子,仍是保持着礼貌客气。
钟应犹豫许久,依然存在无法想透的问题。
他迟疑出声,“那……爷爷呢?”
琴馆近在咫尺,尚未关好的大门,遥遥就能见到林望归的温柔眉眼。
樊成云的愤怒变成了悲痛,他静静矗立在那儿,悄无声息,又像始终叹息。
“小应。”终于,他重新出声,“给你爷爷上柱香。”
钟应一腔困惑没能得到解答,但他乖巧的走进琴馆,重新点燃了一炷清香。
烟气袅袅,香火淡雅。
林望归笑着看他,也笑着看樊成云。
雅致清幽的香火味,萦绕琴馆。
钟应隐隐约约知道许多事,可他并不能完全清楚。
但是师父讨厌宁家人,他从小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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