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来一句意外的谴责:“这是当然,我妈年轻时是电影明星。瞧,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可见一点也不关心我。”
这事宋珂倒是头一回听说。扭头仔细打量陈觉的眉眼,仿佛陡然标致了几分,于是满脸求知地问:“伯母演过什么电影?”
陈觉得逞地微笑:“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我妈不是什么明星,而且她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上镜被人评头论足,只有为我庆生的时候才肯赏脸。”
害得宋珂只好在心里贬损自己:墙头草,两边倒,假的真的不知道。可是又忍不住由衷地说:“她一定很爱你。”
陈觉笑了笑,沉默了一阵才回:“我很幸运,身边的人都很爱我。”
在爱意中长大的小孩才不会吝啬给予爱。宋珂觉得自己也足够幸运,遇上这样一个慷慨的陈觉。
浓浓的夜色从帘缝里透进来,两人面容愉悦而亲昵,轮廓像是溶在温暖的光晕里。
小时候的陈觉明显很皮,哪怕在影棚的镜头前也停不住顽皮,拍出来的照片非常活泼灵动。从满月照片一路看到小学,毕业典礼那天陈觉头戴英伦草帽,怀里抱着一大捧向日葵,旁边站着的中年男人眉眼间与他有几分神似。
“这是你爸爸?”
他“嗯”了一声,“是我爸爸陈宗义。”
这名字宋珂如雷贯耳,可是不知为什么,本人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而且陈觉跟他爸爸关系一向不算融洽,平时也很少提及。
看着照片里相貌阴沉的男人,宋珂想把这一页翻过去。可是手指不小心在边角的金箔上勾了一下,指腹瞬时被刺破。他嘶的一声缩回,指甲盖轻轻一掐,指尖冒出极小的一滴血珠。也许正因为小,所以颜色更显得鲜红。
陈觉问他不要紧吧?他说没事,低头去看膝上那张照片,父子俩背后停着一辆跑车。
再往后翻,竟没能找出更多陈宗义的,除了再婚时拍的那些西式婚礼照。
“伯父好像也不喜欢上镜。”
“嗯,他不爱抛头露面。”陈觉拎来医药箱,坐在地毯上替他处理伤口。
其实已经不痛了,可是宋珂也没有说不用。
陈觉的手指微凉,俯过身来离得很近,轻暖的呼吸喷在宋珂指尖。宋珂不知怎么的,有点招架不住,也许是因为他一米八六的大个子盘坐在地上,看上去有一点强势和压迫感。
只好将目光轻轻挪开:“父母为人都这么低调,怎么生出你这么张扬的一个儿子?”
陈觉低着头笑了,撕创可贴的动作很利落:“我爸又不是性格低调,他是有私人原因。”
“什么私人原因?”问完才觉得不妥,腿暗暗地微收,不允许自己显得那么骄纵,“不方便说也没关系,我只是随口一问。”
“别乱动。”陈觉却固定住他的腿,弓下背,极仔细地包裹伤口,“他右腿天生残疾,平时走路都要拄拐,所以基本不出席公开活动。”
天生残疾?
见他愕住,陈觉放开他,淡淡地同他开玩笑:“这毛病不遗传,我的腿目前为止一切良好。”
“谁问你这个了。”
宋珂收回手跟腿,心里拨开了一层云雾。可是关上那本相册,忽然之间心头一悸,像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又将它静默地往前翻,一直翻到有跑车的那一张。
陈觉收起医药箱,走到床边去放东西:“其实我爸当年在你老家当过区域经理,不过后来提前调回总部了。要是他还在,你们今天应该会有很多话题可聊。”
这句话说完,房间里忽然就安静了,只剩下抽屉开合的轻微响动。放好东西陈觉回过头去,发现宋珂正看着自己,原本透亮的眼眸中浮了一层薄雾。
“怎么了?”
直到他走近宋珂才抬起头,灯光下定定地看着他:“右腿残疾的人可以开车吗?”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陈觉默然一瞬才说:“几乎不行,驾照申请很困难,但是我爸可以。”
“为什么你爸可以?”
卧室空气凝结不畅。
陈觉感觉到宋珂的口气变了,变得冷淡又生硬,变得有攻击性。凭借对宋珂的了解他猜到这是对特权阶级的反感,放低声音道:“腿脚不便还开车的确不应该,但他开得很稳当,这些年一直没有出过什么事故。”
他只是在尽力替父亲解释,宋珂明白,可是手指不受控制地发凉,心里慢慢产生一种离奇的猜测。为了证明这种猜测是错的,他轻轻地做了个深呼吸,尽量控制着语气:“没有出过什么事故?”
“对。”陈觉安抚他,“而且他去哪里都配的有司机,要出事故也——”
说到这里才意识到自己犯了糊涂。
宋珂觉得自己的预感像一把刀,悬在离颈项只差毫厘的位置,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要出事故也什么?”
陈觉已经明显察觉到气氛不对,可是宋珂的性格他太了解,假如此刻拿话搪塞恐怕后果会更糟。何况那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普通人,不是什么完人,一点小小的道德瑕疵应当被谅解。
所以他还是选择坦诚:“我爸没有出过事,但我爸的司机出过。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他开车撞倒一个人,跟我一样是个初中生,伤得太重了没能救过来。我承认我爸尝试保过他,但那是念在他为陈家工作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我想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值得苛责的。”
“后来呢。”宋珂凝声问。
“交通肇事致人死亡,又有逃逸情节,判了十年。”
“才十年……”
因为在里面表现良好,所以早早就已经减刑出狱。在陈觉无声的注视下宋珂低着头,表情模糊不清。
“宋珂。”
长久的寂静,甚至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宋珂双手慢慢摁在相册上,盖住了陈宗义那张脸。再抬起头,他眸色疏离,一点一点打量陈觉的脸,五官轮廓上的相似一眼就看得出。陈觉不是陈觉了,是陈宗义的儿子。
“你是不是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声音冰冷,身体也处在陈觉的对立面。
“我没有这样讲,宋珂,我们不要聊这个了。不管怎么说死的那个学生很可怜,但司机也付出了相应的代价,连我爸都没能保下他。”
保?
这个字眼用得何其可笑。
宋珂抬眸凝视陈觉,忽然开始厌恶起这张爱了三年的脸。他说:“也许可怜的不止那个学生。”
“宋珂——”
陈觉还想再说什么,他却没有心情再听。起身放下那几本相册,他走到卫生间去替自己订了张明天一早回老家的票,然后回到卧室对陈觉说:“我家里有点事,明天要回去一趟,公司的事情可能要耽误两天。”
陈觉拧眉:“回家做什么,你家不是没人了吗?”
话说得没有恶意,只是陈述客观事实,但宋珂却蓦地转过身,凌厉又冷漠地扫了他一眼:“所以呢,所以我连回去的资格都没有了?就因为我是个孤儿,我就只能留在你身边任你摆布?陈觉我不是天生就是孤儿的你知不知道,我有爸爸,我爸陪了我十几年。”
这样的反应过于激烈,陈觉当然没有预料到,脸色一下就变了:“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说过你没有回去的资格,什么时候强迫你留在我身边了?你要去哪儿随时都可以去,我从来就没有摆布你的想法!”
他是被这场突如其来的争吵打懵了,既愤怒又不解地盯着宋珂。宋珂却根本无意再与他谈下去,就连一句敷衍的道歉就没有给他。
直到听到走廊的脚步声,陈觉才如梦初醒般追出去。可宋珂脚步极快,下楼拿了外套就走,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
一直追到院外陈觉才把人拦住:“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生这么大的气?”
宋珂躲瘟疫一样躲开他的手:“我今晚回去住,你别跟过来。”
天黑了气温也降下去,陈觉没来得及穿外套,寒风里冻得禁不住哆嗦,两手夹臂插在西裤兜里:“至少回去跟我妈打声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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