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渠的手在水里泡了一晚上,他如同行尸走肉,要废了。当清晨阳光洒落,正好刺在顾清渠的眼睛里,他突然眨了眨眼睛,面色依旧灰败。
顾清渠也走了,拖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装着他的全部。顾清渠没跟周国盛告别,只留了一封信。他披上了一层寡恩少义、无情无义的皮,走得悄无声息。
城市从来不会记住任何一个人。
顾清渠没想好去哪儿,他回了一趟老家,坐在顾长军的坟墓前。顾清渠很久没来祭拜过这位养父了。顾清渠买了酒和烟,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盖的量,其余都撒在土壤上了。
顾清渠有很多话想跟顾长军说,可兜兜转转,只有一声叹息。顾清渠想不起顾长军的脸了,一声‘爸’就显得无足轻重。
太阳东升西落,顾清渠坐了一天,他掌心伤口发痒,低烧的体温折磨着神经混混沌沌。
顾清渠怕自己晕在荒郊野外,他起身告别,“爸,我走了。”
走不了,顾清渠有事没交代。
“爸,周叔跟我说了你的事,他求我原谅,但我不能替你去原谅任何一个人。你要是有空了,可以去找他聊聊,穿好一点儿,别吓着他了。”顾清渠娓娓道来,声音又轻又缓,他停了停,又说道:“爸,我喜欢一个男孩,很喜欢,但我没法和他在一起,我不能用你和袁桥的生命去坐享其成——我把他的心伤透了,他怨恨我。”
顾清渠垂目,他不再往下说了,拖着行李箱转身离开。
夕阳把顾清渠的影子拉得狭长,最后消失在山林深处。
顾清渠一生都在漂泊,他没有家,从来没有。
第79章 鞭长莫及
周国盛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年纪大了是一方面,郁结不开的心情却是重要因素。顾清渠离开三年,没回来过一次,他写过信,寥寥几句地问了老人家身体可好,也是台面上客套的交流。
他每次寄信的地址都不一样,周国盛的回信也如同石沉大海。
自从那件事以后,顾清渠对谁都生疏了。
最开心的是周老二,他什么都不知道,却不妨碍他欢脱地往锅里添油加醋。在周老二口中,顾清渠的白眼狼之头衔甚嚣尘上,已闻名整条弄堂了。周国盛身边没人,只能天天跟这儿子大眼瞪小眼,忍不住再喷他一句二百五!
还有周朔。
他也不怎么回家了,两年时间就回来过一次,说是吃年夜饭,刚坐下,周老二哪壶不开提哪壶,就着顾清渠三个字骂。
周国盛从来没见过周朔发这么大的火,以前即便是生气,那也是收着生,装模作样的目无尊长,最多就是骂两句话。那次不一样,周朔把桌子掀了,对着周老二的方向掀,锅碗瓢盆砸了周老二一身。还没完,周朔顺手抄起啤酒瓶,他是真想揍周安良!
周老二最贱人怂,见势不对跑得比狗快,周朔怒火上头,抬脚就追,是周安言把人拦下的。
周安言骂周朔发神经,周朔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只有周国盛知道怎么回事,他透过这件事看见了汪洋大海里的惊涛巨浪——周朔的怒气不是因为周老二!
合家欢的年夜饭不欢而散,周朔连家门也没踏进去就跑了,跑去哪里谁也不知道,周国盛又担心他学坏。
可鞭长莫及啊。
怎么会变成这样?是我做错了吗?
周国盛偶尔会想,想得多了他会自我否定——毒瘤一刀切得太狠,难免会留下后遗症,不能着急,也不能心软,时间会让伤口结痂。
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可周国盛忘了,时间也会不留情面的把人本身珍而重之的东西带走。
姜云华走了,突发心梗,没来得及送到医院,半路就没了。周朔在事发三天后收到姜老太太的消息,等他神经反应过来,人已经在回去的火车上了。即便如此,周朔依旧没赶上姜云华的葬礼。
姜老太太看上去情绪稳定,她带周朔上山,姜云华就葬在山里,旁边还有一个位置,老太太说那是自己百年后的位置。
情比金坚。
周朔突然百感交集,他来看姜云华,应该说两句话,可姜老师只对自己严厉了,他们的师生之缘不过几个月,能说什么呢?
姜老太太笑了笑,说:“周朔,老姜不当着你的面说,怕你骄傲,但他一直夸你呢,夸你聪明。”
周朔点头,说是,又说自己在大学很好,没有荒废学业。
“对了,清渠呢?”姜老太太问:“我想给他写信,可不知道寄去哪儿,他现在在哪里?”
姜老太太并不知道周朔和顾清渠之间的事情,他慈眉善目,一切都出于真挚的关怀。
三年时间,不长不短,周朔以为自己能释怀,可顾清渠三个字以这种坦然的方式出现,他举手投足的淡漠和分开那天的伤害再次击打周朔。
还是很疼的,怨愤并没有消除半分。
周朔僵硬扯动嘴角,他拼命压制情绪,“我不知道,他没有跟我联系。”
姜老太太哀叹一声:“唉,这是怎么了?”
周朔听不得顾清渠的名字,他控制不了,慌忙打断老太太的话,“师母,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我扶您。”
他反应太大了,姜老太太心生疑虑,她垂目沉思,最终也只是把不该说的话咽了下去。
生老病死,一不留神,似乎什么也抓不住。
周朔从山上回来后忧思重重,他想起了周国盛,从前的亲密至亲如今疏远至此,说几句话就能尴尬,这种人生的走向是不正常的。
所以周朔对周国盛的情感是复杂的。他刨除七情六欲,暂时把顾清渠关进了影响情绪的小黑屋。周朔依旧参不透释怀和放弃平衡生活的意义,他看见眼下熟悉的台阶,抬起头,已经走到老宅门口了。
周国盛站在院子里,他看见周朔十分惊讶。
“这不过节不过年的,你怎么回来了?”
周朔捏着小棒子逗八哥,八哥对他生分不少,不骂人,也不嘲讽了,挺无趣的。
“爷爷,”周朔顿了顿,说:“我回来看姜老师。”
周国盛一愣,“姜老师?他怎么了?”
“走了。”
老年人之间存在共情,一种命不久矣的共情,他们不算惜命,但乍一听到这种消息,唏嘘中也带着上一点悲凉,代入感很强。
周国盛久久不说话,再开口时嗓子嘶哑,“哦,怎么走的?”
“生病了,自己不注意。”周朔漫不经心地问话:“爷爷,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还行。”
周朔问:“去医院检查过吗?”
周国盛讪笑:“没有,费那劲干嘛啊。”
周朔不赞同这话,但也没多说什么,“爷爷,有空还是去一趟医院,让大伯陪你去。”
他突如其来地关怀让周国盛心潮起伏,喉头一哽,差点哭了。
“好,我去我去!”周国盛问:“你晚上吃饭吗?我让你大伯也回来,我们一起吃顿饭!”
“不吃了,”周朔放下逗鸟棒,“我买了晚上的火车票,要回学校了。”
周国盛失落,说哦,他还想问几句周朔在学校的学习和生活,钱够不够用,可周朔已经走了,他还是不愿意多留一会。
周朔站在门口,在周国盛视线偏角的位置,他驻足许久,最终抵不住内心翻涌的挣扎,他鬼迷心窍地抬起头,看着原本顾清渠的房间,这一眼,他心中怒气再次徒然飙升。周朔咬碎了后槽牙,狠狠地收回目光。
所有一切对周朔来讲无一不是难过。
我凭什么心软!
周朔这样想。
周国盛对这一切全然不知,他惆怅,担忧自己的身体。老头最近确实不舒服,肚子那块隐隐作痛,能忍得住,不在意的时候会忘,但近几天疼痛时间越来越长。周国盛不在意,一个人到了这个年纪,他不敢在意这些。
还有一件事。
周国盛昨天梦见顾长军了,没来得及说上话,他被吓醒了。周国盛以为这是大限将至的征兆,还带着一点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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