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安静中夹杂着锋利的戏谑和玩笑般的嘲讽,与他在大都会博物馆里坐在丹铎神庙前的样子别无二致。这是傅岹然看待世界的方式,他给予这个世界的目光已经许久不曾认真过了。
听见脚步声临近,傅岹然揪开狗尾巴草,随手扔到喷泉底座与地面的罅隙处,回眸朝来处看了眼。
无声的日落下,闻九天拎着一瓶红酒走了过来,身躯颀长。他的袖口挽起,露出一截刀柄般硬挺的白色小臂。
“你的手臂很好看。” 傅岹然用正经的语气发表着心猿意马的态度,“不逊于你的两条腿。”
闻九天抬眉笑了下,一幅不太认真的样子。他在傅岹然身旁坐下,哐当一声放下酒瓶,偏过头一字一句道,“你的手...长得也不错。”
酒店经理以后厨物品紧缺为由婉拒了闻九天买菜刀的请求。最终,闻九天买了一瓶酒。他真正想要的其实是酒瓶,不过红酒的颜色很应今晚的景。
傅岹然当然察觉到了闻九天身上危险的刀刃气息,可他被勾起的是情不自禁的兴致,他喜欢跟这样的人调情。
“宝宝,不生气了?” 傅岹然伸出右手,像逗猫似的在闻九天鼻尖似有若无地逡巡着,既想勾他上前,又防备着被他张嘴咬上一口。
闻九天对傅岹然近在咫尺的五根手指无动于衷。他不迎合,不躲避,像在观察着什么。透过手指,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傅岹然的脸上。
“你下午去哪儿了。” 闻九天问。
“医院。” 傅岹然似乎并不怕闻九天生气。他脸上笑意不变,注意力仍放在对闻九天神态的捕捉上,“我去看了石若磊,他醒了。”
“石若磊...哦,” 闻九天若无其事地点了下头,攥着瓶颈的手紧了一瞬,“原来如此。”
“怎么了?” 傅岹然瞟了眼闻九天手中的那瓶酒,起身绕到闻九天的面前蹲下,像小时候在喷泉前哄闻九天乖乖扮演提线木偶一样,认真道,“我找他是有些事情要说,关于沈杯的...这些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宝宝,” 傅岹然顿了下,语气平和而轻缓,“在你刚刚来之前,我想了很多...我们从小到大的事。还记得你跟我说第一句话时的样子吗?就在这里。”
“你追着闻小七跑过来,看见它正懒懒地趴在我的画架下。”
那只傲娇不讲理的小白猫,总是一溜烟就没影儿了。除了吃小鱼干时,它从来不出现,还总是不让抱。
闻九天面无表情地看着傅岹然。他见过无数次傅岹然漫不经心的模样,所以他很确定此刻提起闻小七的傅岹然是真诚的。
可是,对闻九天来说,闻小七的故事是开始于闻愚白的画案前的,那是他真正的童年、真正长大的地方。
“我现在不喜欢闻小七了。” 闻九天声音很轻,语气却硬梆梆的,“它跟我一样,眼瞎。”
傅岹然怔了下,旋即莞尔一笑,勾了下闻九天的鼻子,“闻小七听见会伤心的。”
“下午我...” 傅岹然似乎真的想了很多,说不定还有些许滴着鳄鱼眼泪的反省。他若有所思,“我觉得我们之间...”
“行了。” 闻九天却已经失去了耐性。他站起来打断,低头俯视着蹲在面前的傅岹然,“傍晚的新闻你看了么。”
“新闻?” 傅岹然也站了起来。他微蹙起眉,终于发现了些许不对,“什么新闻。”
闻九天掏出手机怼到傅岹然面前,“没事,现在看也来得及。”
展示沈杯作品的那一段新闻重新播了一遍。当那幅宏伟壮丽的“拼接画”出现在屏幕上时,傅岹然瞬间严肃起来的神情被闻九天尽收眼底。
电光火石间,傅岹然懂了。他瞥见闻九天手边那瓶没开的红酒,立刻明白了它真正的用途。
它的红色没有半分旖旎,一点一滴都即将染上血腥味儿。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闻九天弯腰拿起那瓶酒,在手上轻轻摇着。他嘴唇微咧,气音从半张开的唇里逸出,“比如...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跟我没关系、我也不知道...”
“还有我漏数的么?”
傅岹然看着浅绛色的红晕一点点爬上闻九天的眼尾,像刀刃沾上血痕。他轻抿了下嘴,“我是为你好。”
闻九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笑得前仰后合,胸口都不住地起伏着。他朝后退了两步,一个没留神儿踩上了石块,趔趄了一下,“傅岹然,哪怕是在我最听你话的那些年,我都没有为我外公的事让过一次步。”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闻九天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水渍从眼尾疯狂外涌,“凭什么,凭什么——!!”
四周旷而无人,闻九天一声夹杂着哭腔的怒吼掀起阵阵回声,宛若层叠拍岸的巨浪。天空彻底暗了下来,月亮悄无声息地为人间照亮一隅。它公正地旁观着一切,却从不曾下凡主持正义。
闻九天苍白的脸颊透着喷薄欲出的红,那是他不知压抑了多少年的呐喊。他有太多的“凭什么”想问,但从来没有人回答。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公道不是个自觉的东西,它常常需要你拼尽全力去争取。
闻九天会为此声嘶力竭。而傅岹然早在许多年前,就已经不会问出“凭什么”这三个字了。
“我知道了。” 傅岹然的喉结动了动。他的神态掩映在月光下,有些模糊。
闻九天睁着一双出鞘的眼睛。他刚要抬起胳膊,酒瓶却被傅岹然劈手夺了去。
“你干嘛!”
下一秒,无数声震耳欲聋的噼里啪啦同时响起,碎玻璃在雾蒙蒙的夜色下四散飞去,像钻石被阳光照出的无数个光斑。
鲜血混杂着红酒从龇牙咧嘴的瓶身断裂处争先恐后地滴落,空气中腥甜味儿开始弥漫。
傅岹然放下手中仅剩的半个酒瓶,一条蜿蜒的血迸开后从他的额间淌下,泛着温热柔和的光。
“还生气么。” 傅岹然走上前,低头轻笑着对闻九天道。
“我承认,那幅画的事是我刻意瞒着你的。” 他仍握着瓶颈没有放开,举起示意了下,“这是我能够向你表达诚意的方式——当然,也是表达爱意的方式。”
闻九天白色的衬衫上溅起了深浅不一的红点子,醇厚的酒香混合着血味儿。他淡淡一笑,面对着眼前剑拔弩张的爱人没有半点胆怯,“你以为我会心慈手软吗。”
傅岹然也不意外。他闻言便再度抬起手,正要继续砸时却被闻九天拽住了胳膊。
“你砸,我有什么快感。” 闻九天保持着唇角微起的弧度,利落地夺回了那仅剩半个的酒瓶,瓶身尖锐的断裂处早已被染得鲜红。
闻九天走回喷泉前坐下,这里陷入一望无垠的黑色,地面凸起的矮桩像古战场遗留的武器,沾染着陈年不灭的戾气。
“今天你要是死了,” 闻九天无所顾忌地用酒瓶指了指傅岹然,“我给你偿命。”
傅岹然笑了下,他的半边脸已经被血铺满,微长的卷发也有些粘腻,随风飘不起来了。
可傅岹然此刻却前所未有的轻松,简直像要腾空飞起了。他很满意,像完成了遗愿清单上所有的条目一样,下一刻死去也不会觉得遗憾。
眼前的闻九天回来了。他不再成熟、不再理性,他回到了18岁泼傅岹然那桶颜料时,回到了拖着行李箱在大雪里等傅岹然那一夜,回到了为傅岹然摔断腿的那一年;
他天赋异禀的疯狂被重新点燃,这也许是他的天性,但也不能排除是傅岹然种在他身上的蛊。
“好。” 傅岹然说。
闻九天却并不急于动手。他转动着手上残缺不全的酒瓶,似乎很有耐心。他一腿屈起,歪着脑袋打量傅岹然,“来这里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你下午说的话。”
“什么话。” 傅岹然用沙哑的气声道,眼角却是带笑的。此刻的闻九天在他眼中,是一件无以复加的艺术品,是他毕生意志的集中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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