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外只等着花哥。
花哥看见他,说:“你跟老爷子说的话,我们都听见了。你爸把陆濯叫走了,说有话跟他说。还有这个,虽然陆濯没同意,但我觉得还是应该交给你。”
那是一个笔记本,上面的笔记清隽冷冽,是江序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在泛黄的纸页上,一笔一笔地记着账。
今天ICU的费用是多少。
今天拿药的费用是多少。
今天江序往家里添置了什么东西,金额是多少。
今天江序又买了什么过冬的东西,价格是多少。
每一笔,每一目,都记得清清楚楚。
而最后一行是:[江序的手指今天生了冻疮,我不知道往后该拿什么还]
那个“还”字的末尾轻轻一笔,划了那样无奈又心疼的笔锋。
江序的眼泪晕染开了暗黄粗糙的纸页。
他抬头看向窗外,那场说了很久很久的雪终于在2017年的末尾下了下来。
雪花洋洋洒洒,夹着细斜的雨线,被风舞得兜兜转转。
医院楼下的无尽夏已经尽数枯萎,只有一根瘦高的路灯孤单地竖在街道的转角处,昏黄的灯光疲惫地破开浓重的夜色,雪霰落到光里成了纷纷扬扬的白,但很快就没进了暗处黏稠的黑。
江自林和陆濯正站在路灯下。
江序并不知道他们之前说了什么,只听到江自林说出了那最后一句:“我从来不阻止江序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可是我也只是一个自私的家长,我想要江序过上他应该过的最好的日子。他这次申到了全奖,他不应该被谁留下,还有他手上的冻疮我也很心疼。”
说完,江自林就缓步离去。
剩下陆濯穿着单薄的黑色大衣,双手插兜,独自站在路灯下,雪花兜兜转转,落在他的发梢肩上,少年人的身形向来挺拔清峻,带着一身醒目的傲气,像大漠冬日孤寒的雪。
可是那一刻,那个冷硬又寡言的少年在那场雪里,竟然低下了头,雪花吻上他的眼角,晕染开湿润的痕迹,带起江序从未见过的那一抹酸软的红。
江序才知道,原来少年人的一身傲骨,竟经不起一场晚来的雪。
后来他想过很多次,他为什么会和陆濯分开。
他想,不是因为世俗的偏见,也不是因为家长的不同意,更不是因为难以忽视的时间和空间的距离。
而是那时候的他们都太懂得对方的骄傲,也太懂得对方的好,所以在那样的深爱之下,他们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无能为力。
那就是明明爱着彼此,却没有办法因为彼此而变成更好的自己。
兜兜转转,不过是命运使然,他们在最好的年纪遇上了最好的人,却不是最好的时间和最好的相恋。
但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和陆濯在一起。
他缓缓走到了陆濯的跟前,学着陆濯的样子,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陆濯,没事的,那个冻疮其实一点都不疼的。”
第61章 失去
那是江序第一次看见陆濯哭。
或者说他没有看见陆濯哭, 只是在陆濯将他抱进怀里时,他感觉到有某种液体在他脖颈间落下。
可能是雪化开了吧, 江序那样想。
而陆濯抱着他,伸手轻揉着他的脑袋,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又低沉:“嗯,我知道,不疼的。”
那天晚上,他们在路灯下抱了多久,没有人知道。
只知道那天晚上等着陆濯陪完老爷子后, 他们谁都没有回家。
他们只是和往常一样, 骑着摩托去了最常去的那个早饭摊,一人点了一碗红糖醪糟, 江序的那碗多加了一份糖, 多放了一个鸡蛋。
然后再一起去了学校。
摩托停在实外后门的那条巷子里, 他们手牵着手一起进了教室, 他们坐在教室角落的最后一排,冬日雪后的晴光从玻璃落下, 照在他们身上, 暖洋洋的,好看的像一幅画。
只是江序没有再上课睡觉, 而是认真地听着每一节课, 记着每一份笔记。
陆濯则和从前一样,每节课下课后都会去给他接新的热水, 会把他生了冻疮的那只手在桌子底下轻轻握住, 然后塞进自己的大衣衣兜。
他们还会在下课的时候和徐一涛他们照常一样说笑打闹, 甚至还会在沈易故意逗江序的时候,羞恼地回了嘴。
他们还一起去操场跑步, 一起去篮球场打球,一起去主席台上学黄书良讲话,一起去图书馆里看书自习,一起去展览墙再次给范湃的照片画上了王八。
他们一起跑过那条他们每天都会走过的银杏街道,他们笑着喊着对方的名字,他们在无人的角落里,偷偷接吻,他们无声地宣泄着他们那无处安放的爱意。
他们去吃了那家烧烤,江序再偷偷尝了一口那个惹出了不少祸事的葡萄酒。
他们去了夜市,再次摆了摊,这次江序明目张胆地在黑板上写上了[本人有男友]
而陆濯从台球老板那里拿了工资后又给江序抓回了好多娃娃,还给他们的戒指刻上了属于彼此的名字。
等到夜市散场,雪在夜里又下了起来。
江序笑着闹着用围巾把他们两个裹了起来,踮着脚,非要在路灯下给陆濯一个冰凉的吻,陆濯笑着纵容着全盘接受。
他们去过了每一个他们曾共同去过的地方,仿佛没有停歇,也不知疲倦。
直到他们再也没有共同的地方可以去,犯困的少年已经睡眼惺忪地走不动路,陆濯就那样背着他回了家。
那天晚上陆濯背着江序到底走了多久,他没去算,也不记得,只知道他总希望路可以长些,再长些,长到这辈子都走不完才好。
但再长的巷子都有尽头,再长的台阶也有终点。
当陆濯背着江序按下了江家别墅的门铃时,已经是晨光熹微,天际泛白。
陆濯放下江序,理了理他的额发,说:“晚上回去不准再哭了。”
江序抽了下鼻尖:“我才不会哭。”
陆濯笑了:“嗯,不会哭就好,不然每次我都很心疼。”
所以陆濯才从来不哭吗,因为怕有人会因为他心疼。
“那你以后要学会哭一哭,不然我会很心疼。”
江序看着陆濯,说得很认真。
认真到陆濯心里一痛,问出了那句他本来不打算再问出的话:“江序,我们明天还会再见面吗。”
他们谁都听到了陆老爷子的话,却谁都没有提及那个话题,就好像只要不去提及,有的事情就永远不会发生。
可是他们都已经过了可以逃避的年纪。
他们之间横亘着的除了年少时的无能为力,还有陆濯在这个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
他该怎么在陆老爷子说了那样多的肺腑之言后,还能执着地去霸占着陆濯呢。
他也爱陆濯,所以他也想陆濯的这一生可以过得更轻松平安些。
但是那一刻,他看着陆濯那双悲伤又深情的眼,他含着泪,笑着说了:“嗯,我们明天还会再见面的。”
那是他这一生对陆濯说的最后一个谎言,也是最后一个未曾信守的承诺。
因为当他转身回到家里的那一刻,他看见了客厅桌上放着的飞往法国的机票,就在第二天的晚上。
江自林摸了摸他的脑袋,说:“offer下来了,你是全奖,你的确应该值得最好的。”
那是江序曾经最梦寐以求的事,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脏却会那么痛,那么难过。
所有人都说他应该值得最好的,可是陆濯呢,陆濯难道就不应该了吗。
江序拿着机票,低着头,紧紧咬着唇。
江自林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序,陆濯他爷爷的肺癌已经恶化扩散,他说希望你和陆濯以后都不要再联系,也不要再见面。”
而他们又有谁能够去忤逆这样一个老人的临终之言。
万物再大,也大不过那刹那的生死。
“如果你们有缘,总会再遇见。”
江自林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安慰是那么无力。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这个他从小疼到达也从来没受过挫折的宝贝儿子,在那一刻委屈地大哭,抗议,用他天真又理想的道理来控诉他们成人世界的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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