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堆着捆绑好的塑料瓶和废纸板,木窗的油漆斑驳脱落,房檐有个碗大的破洞,雨水混合经年累月的铁锈在灰色墙壁上留下了一道道蜿蜒的印记。
一阵萧瑟的穿堂风涌来,带着苦涩的霉臭味,凉得孟亦舟打了个哆嗦。
“我家就这样,不通风,一下雨就有味,”沈晚欲也闻到那难闻的味了,故作轻松的语气里也有些藏不住的局促。
孟亦舟艰难地接受着眼前所见的实景,想象不出沈晚欲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样子,看着沈晚欲单薄的背影,他忽然难过起来。
在这一刻,他好像明白了沈晚欲的胆小、谨慎、和欲言又止。
恍惚几秒,孟亦舟说:“没事儿,比我那好多了,我房间一下雨就只剩樟脑丸的味儿了。”
拙劣的谎言,却还是让沈晚欲放松了些,他偷偷抿了抿唇,腼腆地笑了笑,没说话。
二楼尽头是一扇猪肝色的油漆小木门,推开时发出了艰涩的“吱呀”声。
“进来吧。”
屋内的一切犹如一把利剑,嗖地刺穿他的胸膛。
以至于多年后,孟亦舟再回忆起这个夜晚仍然惊艳不已,他记得那是一个仲夏夜,灯光照亮满屋,灰白壁上贴着过时的报纸,封面破旧的二手书一摞接一摞,整齐地码放在狭窄的过道里,砌成四堵书墙。沈晚欲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衬衫,仿佛站在一座最逼仄,最渺小,也最孤独的图书馆里。
孟亦舟生出一种错觉,那人穿着乞丐的衣裳,手里却拿着国王的权杖。怪不得沈晚欲气质出众,喝墨水长大的,不怪他令人见之忘俗。
取得主人的同意后,孟亦舟在那座小小的图书馆里溜达了一圈。
“你哪来这么多藏本?连《浅草小子》都有,这本不是绝版了么。”
“都是二手市场淘来的,以前巷子口有个老板摆地摊卖书,什么本都有,我省下来零用钱都花在这上头了。”
过道拥挤,孟亦舟蹑手蹑脚,低头研究着那一排排不起眼的小人书,跟他聊汪曾祺东野圭吾村上春树,也聊古龙和梁羽生。
他们肩膀相碰,惹落了轻薄尘埃,也染上了满身月色。
沈晚欲好不容易从布艺柜子里才翻出一块没拆封过的毛巾,他搭在孟亦舟肩上:“你头发还滴着水呢,擦擦。”
包装袋上印着‘好山好水好利海’几个字,看起来像街上发传单随手赠送的那种。
沈晚欲去楼下水池的晾衣杆上拿了自己的那块,掀帘进屋时,孟亦舟突然倾身,把新毛巾罩在他脑袋上:“这块给你用。”
然后抢走了沈晚欲的。
沈晚欲张了张嘴,他那块好久没换了,洗得有些变形。
“你……不嫌脏吗?”过了几秒,沈晚欲问。
孟亦舟眼睛都没眨:“小姑娘才用粉色。”
沈晚欲噗嗤地笑:“你这是固化思维,男生怎么不能用了?”
孟亦舟走去沈晚欲身后:“反正我不用,过来点,帮你擦头发。”
沈晚欲心里都软乎乎的,说不上的感觉,孟亦舟总是在以一种别扭的,小孩似的方式对他好,连揉他头发都像揉猫崽子。
擦了头发,喝了热水,快接近十一点了,孟亦舟还没有回去的意思,沈晚欲也没催他走。
桌上放着一把紫檀木琵琶,五弦,凤尾形,曲颈,共鸣箱呈梨状。孟亦舟好奇道:“这是你的?”
沈晚欲顺着他视线看过去:“我爸的。”
“你爸还会弹琵琶,这么厉害。”
“他以前是大学老师,教声乐。”
视线在那把琵琶上转了一圈,孟亦舟门外汉不太懂,不过他倒是知道公元756年,传入日本的螺钿紫檀琵琶,跟这把的花纹十分类似:“你爸的琴怎么会在你这?”
“他生病去世了,好些年了,我帮他保管。”
沈晚欲将这话说得云淡风轻,甚至感觉不到他的情绪起伏。
孟亦舟很快就说:“抱歉。”
沈晚欲摇头,笑了笑:“没关系。”
孟亦舟站在暖黄色的灯下,沈晚欲看着他身旁那把琵琶,心中突现一种冲动,像是想要极力证明点什么,证明自己在某些地方不那么差劲,他脱口就问:“想不想听一曲?”
“你也会这个?”
“学过几年,不过好久没碰了。”
沈晚欲抱起琵琶坐下,身后是浩瀚书海,窗外挂着一轮俏白的月,他垂眸调琴轸:“你帮了我这么多忙,说好的饭都还没请呢,就当谢谢你。”
“那我可得好好听,”手揣进裤兜,摸到一个硬纸盒,孟亦舟问,“我能不能抽支烟。”
房里开着窗,有风,有月色。沈晚欲说:“可以。”
得到允许后,孟亦舟走去门槛处。
他抽出烟叼在嘴边,橘色火光忽闪,照亮他半边面容,他轻轻抬眸,呼出一片浅白烟雾,好整以暇的等待着。
小心地用拇指抵住琴槽,沈晚欲手指触上弦,弹挑扫拂,骤然拨出“铮”一声清响。
紧跟着,曲调转换犹如利刃,若快若慢,忽强忽弱,孟亦舟仿佛听到了野马嘶鸣、击鼓声、呐喊声,在耳边历历如闻。
沈晚欲蹙眉,思绪在激荡的琴声中骤然飘远。
“阿欲快来,看爸爸买了什么好东西,”沈仕玉抱着好不容易从一位行家那买来的紫檀琵琶,进了门。
个子小小的沈晚欲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那把琵琶,忽闪着纯净的大眼睛问:“这是什么?”
“琵琶,”沈仕玉抚着沈晚欲的发心,那副稀罕的样子瞧得他直笑,“我小时候见了琴啊,就跟你一样。”
沈晚欲伸出白嫩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抚了一下琴面,赶紧收回来:“好漂亮啊。”
“你喜欢?那爸爸也教你好不好?”
好日子在沈晚欲八岁那年夏然而止,沈仕玉被诊断出肺癌,家里顶梁柱塌了。沈晚欲趴在病床前面,红着眼眶:“爸,不要闭眼,您看看我。”
化疗、吃药、住院,一系列用医学手段维持生命的操作下来,沈仕玉早已形容枯槁,他抬起苍老,颤抖的手擦去儿子脸上的泪:“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我们阿欲快些长大……好好照顾你妈和外婆……要听话。”
脑海里翻滚的回忆让沈晚欲抚琴的手指震颤,他凝神,想要拨开不断浮上来的画面。
一声绝弦,曲调在高处骤然收声。
玉弓高悬,小屋寂静,余音绕梁久久不散。
沈晚欲睁开眼睛,微微仰高脸颊。孟亦舟指尖的香烟积攒了长长的一截烟灰,他没动,就这么看着他,眼里闪过惊艳的微光。
沈晚欲轻轻一勾嘴角:“好听吗?”
心里那只小鹿早在绝妙的琴声中撞得七荤八素,孟亦舟缓过神,他说好听,又问:“这首曲子叫什么。”
沈晚欲搓了搓发麻的指腹,他稳着声线,说:“《十面埋伏》”
第28章 同床共枕
夜间十二点多,孟亦舟说什么都不回去,找了一大堆借口才让沈晚欲同意他赖在这。
小屋夏热冬冷,基本不通风,不出片刻就闷出一身臭汗。
孟亦舟扯起半湿半干的前襟嗅了嗅,忍不住皱眉:“有多余的睡衣么,借我一件,我洗个澡。”
沈晚欲找了干净的T恤和短裤抛给他,说:“浴室的门锁坏了,还没来得及修,你别锁,一锁就打不开了。”
浴室是土墙构造,屋檐上萦绕着一圈绿油油的爬山虎,底层由石头砌成,青苔遍布,孟少爷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推开门就去了。
洗完澡出来,沈晚欲还穿着那身脏衣服,站在桌前,左手拿玻璃杯,右手抬着保温杯,反复倒灌着两个杯子里的汤水,严肃得像读书时做化学实验。
“快去冲个热水澡,小心感冒了,”孟亦舟扯起那块破毛巾擦了下脸颊,搭在脖子上,“你干嘛呢?”
沈晚欲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保温杯,没回头:“我记得你吃姜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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