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侯有疾(122)
为天家挡枪,着实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哪怕对方是长公主。但燕家数代于北地马革裹尸, 他也不是没在北地受过致命伤,只是侥幸未死罢了, 又有什么理由要求燕赵歌不这么做呢?
燕赵歌是个一条路走到黑的性子,从年幼到如今很少会有自己的想法, 如今有了他却不能不支持, 哪怕在世人看来,这荒谬至极。
一个女子想成为另一个女子的依靠。
一个臣子妄图得到天家的绝对信任。
“父亲, 于公于私我们都需要彼此,长公主需要一个人能让她在朝堂上放手而为,我明年二十,需要一个能让世人闭嘴的妻子。如今和我长公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不必过于担忧了。”
燕赵歌安抚着他。
理是这个道理,可天家做的卸磨杀驴、兔死狗烹的事儿还少吗?
可燕赵歌如今已经不仅仅是他的孩子了, 她有了爵位,有了官职,有了自己的抱负, 就算撞得头破血流,他也不该去阻止,他也没有办法阻止。
意识到自己其实在很多方面都无能为力的燕岚神情落寞地走了。
燕赵歌看着他已经有些佝偻的身影, 心里不免一叹。
如果她说长公主也心悦她的话,说不定会让燕岚放心很多。在燕岚眼里,是燕赵歌单相思,而长公主只是因为她身份的重要性和无可取代性而对她重视。
但这话不能和燕岚解释。
牝鸡司晨的事情已经很是让朝野内外非议了,只是碍于这是先帝唯一的血亲,仁宗皇帝仅剩的子嗣,又有先帝遗诏,加上长公主的确手段不差,朝廷上下才认了这个结果,但并不是没有反对的人。如果再传出长公主喜好女子的话,燕赵歌简直不敢相信长公主会被朝野内外的人攻讦成什么模样。
燕赵歌无法确定当燕岚听到长公主喜好同性这个消息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燕岚接受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喜好女子,是由多种因素在其中,更大的原因是她为了维持身份注定要娶个女子,但并不代表他能接受他效忠的君主喜好女子。
她不能赌这个可能性,哪怕这是她父亲也不行。这件事注定一辈子都不会宣之于众。
之后燕赵歌在家赋闲了几天,直到朝廷开始清算河东谋逆一案。
这一件惊天大案暴露在世人眼中,手段说得上是残忍的燕赵歌也置身于风口浪尖之中。
除了已经被处置的河东二十三家之外,还涉及了长安各处衙门数十位官员,皆是走了蜀国公的路子当官后为蜀国公牟利的,或是被蜀国公威逼利诱而不得不为其所用的,但无论如何都犯了罪,其中官职最高者乃是掌御史台、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令,贵为九卿。
朝野哗然,长公主震怒,下令廷尉以最快速度查清此案,不得包庇,违者同罪,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至于在这件事上有功的燕赵歌,食邑加一千户,锦衣卫指挥使名号从此名副其实。
封赏一下,长安立刻炸开了锅。
说什么的都有,更多的还是夸赞燕侯手段高超,且一身正气,不然怎么能一下子落了二十三家勋贵去。
长安不比外头的郡国,这里的百姓日子滋润很多,闲来无事就去酒楼茶肆听小曲儿,再八卦一下勋贵的那点事儿。好听点的说法是天子脚下,生活富足,不好听的就是吃饱了撑的。
不过近来酒楼的生意不怎么好,因为都被茶肆抢去了,茶肆里面又有其以茗香楼生意最好,为什么呢?因为故事讲得好,而且消息拿得快且准。
小曲儿固然好听,但新曲儿不是那么容易做出来的,况且早听晚听都一样,但这故事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
大名鼎鼎的燕侯刚一回京,茗香楼就生意火爆。
茗香楼的东家有特殊的消息渠道,一早儿就将事情摸得清清楚楚了,事实上也容不得他们弄不清楚,这消息就是从宫里头出来的,他们敢添油加醋,后脚就会有取代茗香楼的。这东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只当自己是个讲故事的。
说书先生讲得绘声绘色,先说河东水势如何惊人,有多少人因为这个流离失所,房子垮了,粮食没了,说得大家伙儿眼泪汪汪要哭的时候,话锋一转,说河东不肯开仓放粮,因为有硕鼠,顿时群情激愤。又说燕侯一到北地,先是虚与委蛇查明真相,之后当机立断,以雷霆手段镇之,将逆贼扼杀在萌芽中。为了传递消息,燕候的弟弟昼夜奔波,差点丢了性命。
多少年没有这种惊天大案了,上一次一口气夺了这么多爵位还要追溯到代宗皇帝去,虽然有点见识的都知道这爵位是短短不可能废的,没看在代宗皇帝征蛮人时和蛮人勾勾搭搭的英国公府虽然被废了爵位,之后却又复爵了。但大家伙儿都高兴,谁不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犯了那么多的罪,死了那么多的人却罚金了事?凭什么有这样的规矩,就凭你们有个好祖宗吗?
有客人听得热血沸腾,听到信国公府蛮横抵抗,还射杀官兵,燕侯立即烧了信国公府上下,杀鸡儆猴,更是拍手称快,连连夸赞燕侯有本事有胆量,当得起为民请命这四个字,引得众人附和。
但一种附和声中,有一个人沉着脸骂了句:“无知小儿。”
“你说什么?!”
“我说他无知!”这人站起身,高声道:“便是有天大的罪,也不该杀人几百口,更不该烧死人家满府的人。他怎地就知道那死了的人里通通都是为非作歹之徒?若是有被迫卖身的呢?若是有那襁褓中的幼儿呢?难道他们也该死?”
“况且火油这个东西轻易动不得,烧得快又很难扑灭,幸而河东连日大雨,只烧了信国公府,若是晚上起了风烧到了旁的建筑,若是烧掉了半座安邑城,你们也会在这里说什么有本事有胆量,为民请命?”
“分明是逞一时威风,罔顾他人性命!”
“说到底,有哪位两袖清风的官人会杀得半座城血流成河?君子远包厨的道理难道不知晓吗?你们不知晓,那得了探花郎的燕侯还不知晓吗?分明就是为了酷吏之行,却不愿意担酷吏之名!”
这人说的慷慨激昂,似乎处处在理,几句话下去,原本人声鼎沸的茗香楼里霎时安静下来。
隔了一会儿,才有人梗着脖子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这人嘿嘿笑着,道:“我未曾见好杀人的君子,也未曾见能容忍朝臣杀数千人的明君。”
这是在诽谤天家了。
可以八卦皇帝喜欢某位妃子不喜欢某位妃子,却不能评论这皇帝是不是明君。
这个人不怕死,不代表别人不怕死。
见客人没都说不出话来,这人得意极了,正想要在说些什么,只听到楼上传来拍掌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是两个衣着不凡的勋贵子弟,一个年长些,另一个还是个少年郎。
这是司鉴宏和洪宇。
司鉴宏一边给他鼓掌,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原来在你眼中,逆贼不该杀,倒卖数百万石粮食的贪官污吏不该杀,射杀官兵者不该杀,草菅人命、夺人田产、抢夺妻女者不该杀。怎地?难道有一天你的老婆女儿被人抢了,你去控诉却遭到殴打,你的田产被人夺了,你去上诉却无处可去,你什么都没做,却无缘无故就被杀害,曝尸荒野。你也能说出一句,不该杀来么?你能吗?”
洪宇一脸不忿地道:“你也晓得君子远庖厨?那明明是君子不忍杀生,却并非不杀,孔圣人也曾诛少正卯,难不成孔圣人也非君子吗?夏日里匈奴来犯,北地官兵杀匈奴人上万,难道他们也是酷吏吗?你只看燕侯杀了多少人,却不问燕侯为何而杀人,不查被燕侯杀了的人有何罪孽,你也配评定燕侯事迹?”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了下来,司鉴宏走到那人身前,打量着他,道:“世祖皇帝北伐,还都长安时杀了多少人?代宗皇帝平定南蛮之乱又杀了多少人?未曾见能容忍朝臣杀数千人的明君?戍守边疆的将领所杀的异族不知凡几,天家也容不得他们?”
这人的胸口止不住地起伏,恶狠狠地看着司鉴宏,他刚才的话已经让不少听客动摇了,再说下去肯定有站到他这边来的人。人心是会变的,那燕侯再名声赫赫,也是勋贵出身,只要引导得当,就不愁会没有敌视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