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侯有疾(58)
他明白这是蜀国公的计谋,是明晃晃的离间之计, 他无论如何都必须信任长公主,他控制自己不去往某种可能性上去想, 白日里有事做倒还好说,夜里难眠, 众多思绪就会涌上心头,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控制不住地去想去猜, 甚至以最卑鄙无耻地想法去猜测他的皇姐。
他真的是病死的吗?
他真的不是被迫暴病吗?
皇姐不是完全掌握了朝政与皇宫吗,为什么会让他被暴病呢?
他甚至想不起,在一个时间点之前,长公主并不是如今这般柔韧有余地处理朝政,她会犯错, 会不知所措,会因为难以处理的政事而深夜难眠, 也并不会在皇帝表达自己想要托付朝政的想法之后,就一概而受。她会回避,处处守礼, 几乎不在私底下接见朝臣,即便接见也要有史官与宦官值守在殿内,更不肯私下接触武臣将官, 所有政令一律送到未央宫,由皇帝亲自用印之后才会下发。
这些皇帝都想不起来,他只想得到,他皇姐此时便如真正的皇帝一般,政令直通天下,受万人景仰,自然也应当庇佑万人。
这万人,理所应当包括了他。
所以皇姐为什么没有庇佑他?
为什么?
为什么?
皇帝常常在夜里惊醒,背部冷汗淋漓,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地重复着:你还有一年可以活,你只有一年可以活……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怀疑的种子已经深深种下,这就是蜀国公想要的。
他要皇家分崩离析,他要皇帝与长公主反目成仇。
皇帝尽力想维持下去的和睦,即将成为假象。
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了。
皇帝忍不住苦笑了一声,他难以想象将来的自己会不会与皇姐刀兵相向……不,不会,只要他有一点点想收回权柄的苗头,皇姐立刻就会抽身而去,将这朝政还给他,从此之后赋闲在家,再不会过问政事,在这方面上。皇姐的敏感程度超乎常人的想象,她根本就不会给你留下刀兵相向的可能性,为了家国天下,皇姐会退让,退让到让你都不忍再步步紧逼下去。
赋闲在家是小事,一旦有了隔阂,此种和睦的景象,就再难出现了。
可这怎么办呢?
蜀国公啊蜀国公,朕就不该见你……朕当时怎么就喝了酒呢……
皇帝坐在未央宫里,恨得发狂。
处置蜀国公之后,北地的完整战报就加急送到了长安,战事已经结束,匈奴退兵,常乐王也狠狠敲打了一番鲜卑,此番得胜还朝,定然是要大封的。
但如何封却让他为难了起来。
换作之前,赵国侯第二子封侯,镇北将军的战功封到燕赵歌身上,蓟侯世子改为燕宁越,再惠及镇北将军庶子燕宁盛。这本来都是商量好的,他却隐隐觉得不妥。
燕赵两家为姻亲,燕家两侯,皆是军功侯,是不降等承袭的,加在一起食邑至少万户,赵国侯第二子封侯的话也是军功侯,算上赵国侯的食邑,燕赵两家食邑接近两万户,等镇北将军还朝担任兵部尚书,燕赵歌以侍中官领锦衣卫,赵国侯又是太后娘家……
燕赵歌难道不会,心有不轨吗?
他真的是心甘情愿入赘的吗?
他真的不会怨怼于朕吗?
人一旦起了疑心,什么都会怀疑,连看见一只飞过的苍鹰都会想这只鹰会不会飞下来啄瞎他的眼睛。
皇帝犹豫了许多天,迟迟无法下决定,但镇北将军与常乐王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包括被俘虏的匈奴王在内,数万的俘虏与缴获的东西,虽然走得很慢,却也没有多少时间了。
“陛下,您歇一歇罢,皇后命人送了参汤来,还是热的。”守在殿外的内侍轻声道。
“是什么时辰了?”皇帝回过神来,才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已经是傍晚了,肚子里雷鸣一般。
“回陛下,刚过酉时三刻。”
皇帝按了按发痛的脑袋,道:“不喝了,赐给你了,传令下去,朕去皇后宫中用饭。”
“奴婢领旨。”内侍应声而退。
坐了一整个下午,皇帝扶着桌案站起来,只觉得头晕目眩,他这段时间本就睡眠不好,心事又重,频频盗汗,已经虚弱得不行,差一点就摔倒了。
服侍的宦官手疾眼快地扶住他。
若是之前,皇帝兴许还不会这么好胜,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句陛下驾崩于兴平四年,这几乎成了他的梦魇,于是一把推开宦官,道:“朕身体好着呢,朕自己走。”
皇帝自觉年轻,身体虽然比不过将门子弟,却也不会逊色太多,此时又满脑子都是朕要死了的念头,哪里还肯让宦官扶着,甚至于为了表现自己身体健康,也或许是为了安自己的心,他迈着大步走下大理石的台阶,还走得飞快。
皇帝才二十几岁,若放在平时在,这区区几十阶台阶自然不在话下,但他本就久病初愈,又长久没有睡好,精神不如以往,又跪坐了一下午,双腿也比不得平时有力气。他脑中阴影甚重,甚至在走路的时候都会浮现蜀国公的声音。
“陛下驾崩于兴平四年。”
朕怎么会驾崩!
朕身体好着呢!
朕要活到太子娶妻生子,天家子孙满堂才行!
他几乎就要喊出声来,脚步顿时又快了几分,却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身边原本是有很多机灵又有懂得看颜色的宦官的,但架不住皇帝本就喜怒无常,最近因为失眠,喜怒无常尤其厉害,刚才又推开了服侍的宦官,导致三步之内竟没有一个宦官,谁也反应不及,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大晋皇帝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陛下!”
服侍的宦官顿时慌乱了起来,皇帝一旦出事,未央宫里所有的官员都属失职,无论是内侍、宫女还是卫士,都要被杀头,他们现在只能期望,皇帝只是受伤,而不是……最严重的那种可能性,皇帝受伤最多自己杀头,如果是驾崩……那么未央宫值守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诸族。
额头的痛楚尤其明显,皇帝清晰地知道自己磕到了脑袋,就是不清楚有多严重。
朕是不是要死了……
意识到这种可能性,他反而没那么心慌了,心里反而踏实了很多。等待死亡,要比死亡来临那一刻,更令人恐怖。人恐惧的永远是未知的事物,看不见摸不着的,尤其是死亡,一旦触摸到这个东西,反而会没那么害怕。
皇帝此时就是如此。
朕死了的话,是不是就,就不会……
皇姐,我还是综儿啊……
他闭上了眼睛。
皇帝昏倒后几个呼吸的时间,长公主闻讯而来,下诏:锦衣卫与当日值守的京营八校校尉即刻封锁未央宫,宣太医府太医,禀报太后、皇后以及太子,宣左右丞相、太尉、大宗正、六部尚书、赵国侯入宫待诏,派京营指挥使封锁京营八校营地,禁止任何将官出入,出营立斩,封武库以防不轨……
半刻钟之后,未央宫里被众多御医充斥着,但连医术最好的太医令也面色凝重,很明显,皇帝的状况并不好。
一个时辰之内,长公主诏命中所有提及的朝臣与宗室皆出现在了未央宫,其中就包括了燕赵歌。
没办法,镇北将军此时正在率军回京的路上,京营所属的三个校尉、俘虏、北地回防的兵马皆在其旗下,为了以防不测,燕赵歌必须要留在宫里。
燕赵歌长长叹了一口气。
千防万防,没防住皇帝自己摔倒。结果比蜀国公暗害之后没得还要早……
蜀国公心里估计要乐开花了,现在只能庆幸,幸好先拿住了蜀国公,不然若是等皇帝出事了,蜀国公可就没这么容易束手就擒了,不过这么说来的话,他恐怕肠子都要悔青了。
白白错失了机会啊。
也幸好北地战事平了,不然怕是要比前世更加麻烦,现在太子连一岁都没有,继位也太早太早了。
且不论昏迷的皇帝,长公主陆续下诏:以中尉暂领太尉,节制京营八校以及长安武官武侯,其所属亲兵不得妄动一步,违者皆以谋逆论处;封锁所有关卡,任何人不得出关,除镇北将军外,任何兵马不得入关;押解蜀国公一系人至宫中监视,不得有任何异动,若有意外负责之人全家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