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舟雪这一长觉,并非美梦。
起初,她的世界是一片混沌。
没有光,也不是黑暗——若有黑暗,至少说明出现了空间。没有开始,也不知何时会湮灭,若有结束——至少出现了时辰。
可她确切地知道她的存在,正如浮沉在风中的孤叶,摇摇欲坠,但与周围的混沌相比,却是如此鲜明而突兀。
除了意识,别无所有,无喜无悲,唯有等待。
等到这方世界逐渐清晰起来,犹如盘古开天地般,逐渐出现了一些喋喋不休的声音,日日在她身旁吵嚷。
嗖嗖剑鸣声,此起彼伏,她尝试发出任何声音,周围便一呼百应。
在无止境的喧嚣中,终于有一天,混沌中裂开了一道口子,她感觉到一瞬间的万籁俱寂,但随后是震耳欲聋的剑鸣,一齐爆发。
这方世界开始颤抖,崩塌,改天换地。万剑齐出,卿舟雪感觉到它们的跃跃欲试的兴奋。
卿舟雪蹬了一下腿,自梦境中跌落,而后茫然睁开眼睛,四周又是一片昏暗。
这种场面让她的胃抽搐紧绷,她下意识地颤抖,又发觉身边还靠着一个人。
云舒尘好不容易睡着,又被猛然一把推醒。她莫名其妙地睁开眼睛,卿儿缩在树洞的一隅,紧紧抱着自己。
醒了?
这点子欣喜还未浮起,又被徒弟的略有些惊恐的神色摁下。
“怎么了。”她的手顿在空中,而后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碰了一下卿舟雪的额头。
她能感觉到卿舟雪在发颤,抖得像朵秋风中的残花。
云舒尘本以为她还在烧着,可是额头分明不烫了。于是她柔着语气道:“卿儿,你看看我是谁。”
“你……”她似乎意识还有些混沌,又紧紧闭上眼睛,最后嗫嚅道:“师尊。”
“师尊。”她一连叫了很多遍,似乎有点麻木,最后被云舒尘一把抱住,眼角的湿润才渐渐溢出来。
她醒悟过来,回抱住云舒尘,嵌得死紧,此后便再未轻易撒手。云舒尘摸了摸她的背,“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疼。”
云舒尘紧张起来,将她上下摸索了一遍,可是只见浅疤,未有破口。
“何处疼?”
云舒尘感觉自己的肩膀上,有眼泪淌下,一滴一滴,热得惊心,“……浑身,浑身上下。”
她这时才晓得呜咽出声,怕极了在发颤,半天也只憋出几个字,“师尊,疼。”
云舒尘抚着卿舟雪身上的衣料,上面有被刀捅破的痕迹,也有电焦的痕迹,亦有火烧,这是鲛纱纺的衣裳,竟然能破成这样。
他们几人见杀她不死,但是却发现痛苦会让这剑魂意志溃散,愈合能力逐渐减缓。摸准方向后,便一直致力于虐待她。
云舒尘只能庆幸狠心算了一卦,她和梵音摸准方向,甚至还未等到太初境赶来,便迅速破开了流云仙宗底下一个隐秘的阵法,已经尽可能地快。
再慢一步,再晚几日,又该是何等模样?
流云仙宗。
于她而言,可谓是仇上加仇。
云舒尘睁开眼,眸中冷意一闪而过,但察觉到卿舟雪往她怀里缩的趋势后,她又将一切放得柔和。
“不去想。什么也别想。”她轻声道:“闭上眼,困了就再睡一睡。”
卿舟雪忽然揪紧了云舒尘,“……我是不是不该参加问仙大会。”
问仙大会虽是在流云仙宗上举办,但究其根本,此乃修仙界公认的大比,和流云仙宗干系不是很大。
云舒尘后来想通了,她不能因着可能的威胁,就将卿儿一辈子关在鹤衣峰里,令宝珠蒙尘。
问仙大会只要能多盯着点,想来流云仙宗再大的胆量,也不会在太初境长老眼皮子底下抢人。
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
梵音一下子面临事迹败露,唐无月开始发难,云舒尘不得不去一趟魔域。
此事难免波及到了太初境,唐无月前一段时日纵着一群魔来频频骚扰,掌门和其余长老为防魔族来犯,镇守于宗内六方,以护弟子周全。
问仙大会如此庄重的赛事,也只派了两位长老去一趟,走也匆匆忙忙。
本是可以妥善周全的两件事,偏偏撞在了一起,两边都抽不开身。
也是命。
云舒尘唯一后悔的是,她不该让卿舟雪孤身返程的。当时自己伤重……身心疲乏,还是算漏了一步。
“这些事也不要想了。”
云舒尘抚过她的背脊。
她感觉到身前的人在点头,眼泪又蹭开了一大片,两人静静靠了一会儿,卿舟雪又不受控制地紧绷起来,低声道:“我想……听你说话。”
卿舟雪醒来的第一日,时不时会陷入那些痛苦的回忆之中,只有云舒尘与她说话时,才能暂时从其中抽离出来。
云舒尘不知给她讲了多少个故事,远古的,近些年的,最后在记忆里搜搜刮刮,实在想不出什么趣事了,只好哼起了一支在女希氏族中流传的童谣。
这一日她索性什么也没做,待到次日天边再度现出微茫时,卿舟雪的心绪终于稳定了许多,精神气也拾回来了一点。
她慢慢从云舒尘肩前抬起头,朝外头眯眼望去。卿舟雪吐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肚子内如火烧般难受,再仔细一听,两人腹中似乎都传来一些窸窣声响。
云舒尘也愣住。
此处灵力稀薄,让她们形同凡人,衣食住行,缺一不可。
卿舟雪这两日发烧,而云舒尘做修道人做久了,竟然忘记了一件相当要紧的大事。
她们眼下任何——
用以果腹的东西也没有。
第154章
修道之人可以吐纳天地灵气而活。
凡人不懂得其中窍门,只能靠其他靠摄食天地灵力而生的血肉或蔬果米粮为生。
此地灵力稀薄,不足以供应行动所需,进食是在所难免的。
卿舟雪才刚刚好转,浑身一点都没力气,此刻正恹恹地靠在树洞内。她从未发烧过,今日头重脚轻,仿佛整个人丢了三魂七魄,才知如此滋味原是这么难受。
云舒尘看着卿舟雪饿得脸色苍白,只好仰头看着树上的果子——一溜碧青,也不知道是何种类,更不知晓能不能入口。
但更要紧的是,她……
摘不到。
云舒尘默默看了它们一眼,而后低下头,将目光瞥向四方。
草。
草丛与灌木。
无边无沿的绿,满山遍野的草,但不见一点活物。
云舒尘甚至再借着微光去水边瞧了瞧,里头的确有一些小鱼在动,看似触手可及,但却相当灵活,她将手浸在凉水中,每每一动,那些鱼反从手指缝中溜走。
卿舟雪扶着地站起,脚步还有点软。
她看了在溪边对着鱼群陷入沉默的师尊一眼,不由得轻叹一口气。
这么多年练剑,不能用修为,她还有一些武艺在。
卿舟雪抱着树干,一点一点地挪了上去,她现在还有点头晕,不敢动得太快,免得一把摔下来。
云舒尘听到身后一阵树叶窸窣声,再次回头时,她一愣,卿舟雪竟然已经挂在了树上。
卿舟雪贴在枝干上,用手够着果子,摇摇晃晃,让人瞧得胆战心惊,其上掉了一些熟果,还有另一些青涩的则被她摘了下来,一齐扔向地面。
她同样缓慢地退了下来,脚踩实了地面,身子却如水中的倒影一般晃悠,云舒尘连忙扶了她一把。
两人捡了几个熟的。
卿舟雪尝试着咬了一口,牙这一闭,险些卡在里头,勉强吃下一块,又酸又涩,难以下咽。
“好像……还能吃。”
结果酸得她眉毛蹙成一团。
云舒尘亦蹙着眉,攥着手里硬邦邦的那个,毫无胃口。
她放眼满目青翠,头一次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硬着头皮草草尝了一口,“还不知是否有毒,少食一些。”
卿舟雪点了点头,这一口下去,酸涩盈满口腔,实在称不上好吃,但她能感觉自己整个身躯如朽木逢春水一般活泛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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