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就此变成了红色。
它嘴里掉出来的金子,咕噜噜地滚在王五手边,也带着红色的沫。
王五睁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身后。
放下猎弓的爹向他走过来,弯腰捡起了那金子。王五一把扑上去,拳打脚踢,“骗人!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
他被一掌甩开,“混账东西!道长都说了,兴许就是这玩意坏了运道!”
当夜回去,王五发了高烧,晕晕乎乎,身子如浸了水一般的布一般沉重。
耳边撞钟铃声响彻不休,鼻尖嗅着一股子腻人焚香。又觉有几百个道士围在他身旁超度他,吵得脑袋嗡嗡地疼。
他最后只看见了染血的皮毛,挥之不去,像梦魇一样。
再次惊醒,天光大亮。桌上放着整整五张皮,干干净净的,一大四小。
爹和一个白胡子道士交谈甚欢,最终以十分得意的价,把一张大的和那四张幼崽的皮卖了出去。
“一铁锄下去,那洞里拽出来四个嗷嗷待哺的小的。收获颇丰。”
“此畜生已有了微末道行,威胁尚小,而皮毛十分罕见,可予老道用于炼丹材料。”
“这种邪物妖孽,早些除掉,家中的病情想必会好起来罢。”
王五想坐起来,指甲嵌入掌心里,他想咬那牛鼻子道士,也想咬那跟踪他的爹。他嗷嗷挣扎着,挺得像一只搁浅的鱼。直到一只宽大的手掌落在他头顶,欣慰叹道:“你娘的救命钱,终于有着落了。”
听到这话,他直挺挺地愣住。
最后眼睛一闭,全身的力气如抽丝一般泄去。
他躺回原地,眼泪却流了下来。
靠着这笔巨财,王五的娘去京城最好的地方治了病。多余的钱,也足够将变卖的家产重新盘回来。他们的生活越发风调雨顺,可是村中却发生了一些怪事。
第27章
村中有人相继去世,一年老掉几个,本是常事,未能引起注意。但老人去世以后,这祸头便临在了壮年身上。
先疯掉的是王五的亲娘,时而哭哭啼啼,连说带唱,她总说皮下有个小球在钻来钻去,疼得钻心,时而又疯狂扣身上的皮肉,说是长了绒毛——可是把袖子一掀,胳膊手肘却无异常。
请了几个郎中都无济于事,横竖都瞧不出有什么病来。
最终她在惊恐交加中的某个深夜,一头撞死在了墙上。
鲜血顺着墙沿流了下来,满床皆是。
丧事还未操办完,又有大祸临头。王五的父亲在第二次上山打猎,不知为何摔下山坡,失踪几日。
找回来时尸首不全,似有野兽撕咬的痕迹。
自此邪门的事儿越来越多,左邻右舍又陆陆续续几人去世,死状诡异——吊在梁上,悬挂几日未曾被人发觉的;忽然消失不见,而后过几日自水井中打捞出来的浮尸,一时整个村子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中,人人草木皆兵。
当无形的手扼住了村民的性命,一个一个地掐灭,死掉了半数的人以后,村民们开始惊恐,大部分人开始举家搬迁。
还未走出着村子一步,一场山洪倾泻下来。
满地残尸。
还算繁华的村子在一夜之间,几乎全部空了,王五独自一人留在此处,因着为父母亲守墓,他并未远离。
“修……祠。”残缺不全的牙齿蠕动着,最终含糊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回忆轮到此处,便再看不分明。
云舒尘撤了法力,那截枯骨便一下子散了架,掉在地上。
“最后村中应只剩王五一人。他的生母早就死去,妖精化为他娘亲的模样,他难道不会起疑心?”
这明显说不通。卿舟雪暗自思忖,忽而又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兵荒马乱,“柳师叔在么?”
林寻真鬓发凌乱,略显狼狈,半扶着昏死过去的阮明珠,腰间挂着个沉甸甸的袋子,累得气喘吁吁。
“你们可算回来了,这是怎么了?”白苏惊道。
“方才与那妖怪恶战时,阮师妹忽然脸色苍白,浑身剧痛,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林寻真将阮明珠交给白苏,由着她扶入药庐。她喘了口气,又从腰间把那沉甸甸的袋子解开,里面正是那化为原型的黄大仙,现下不得动弹,气息奄奄,脑门上还印着一道符。
林寻真看见地上那具尸体,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愣道:“……王五死了?”
“早死了。”
卿舟雪三言两语将方才的回忆概括完毕。
“师妹,那这历练任务又该如何是好?”林寻真捏着手里那只妖物,不得不小心许多,生怕把这最后一丝希望弄死,“总不能把这黄皮子的修为废掉,再教一次?”
云舒尘轻笑一声,“那倒不必,你们这次所作所为,掌门皆是看在眼里。醉翁之意不在酒,没有那般死板,似这种特殊情况,他会酌情评判的。”
云长老的话让她们的心定了定,却又听她道,“不过,本座对这背后的故事有些好奇,那只半死不活的小家伙你拿过来,我瞧瞧。”
林寻真依言,却被卿舟雪及时挡住,“不妥。”
她看向云舒尘,眉头微蹙,“……这东西咬人,山野中生长,也不知有什么疫病。师尊还是莫要挨近了。”
林寻真一脸莫名,心中思忖道,云长老到底也是大乘修士,还能被这种玩意儿咬到不成。
卿舟雪拎着那团东西,它又开始扭动起来,发出一些微弱的气音。
“多年前,你也早就死去了。唯一的一缕执念留存于此世,不肯入轮回,又是为什么?”
云舒尘用了些许法力,拢着它将散未散的魂魄。
它的记忆就如画卷的后半段,将这场孽缘的原貌缓缓呈现。
被剥皮身死后,它赤条条的身子,被草草扔在野外腐烂,与四只同样赤条条的幼崽一样,骨销肉烂,混为尘土。
一缕执念让魂魄不得入轮回,只有终日徘徊于竹山村,附着在一物上。
妖本是阴煞之物,怨念深重更是充满戾气,此地的风水就此失衡,每失衡一分,它对尘世的影响力就会大一分。
最终它足以报仇雪恨,为无辜惨死的四个亲子。
村里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繁华的村镇,从此破落下来,门扉上缠满了蛛网。
可它没有杀死王五。
四只幼崽的魂魄被它揉拢起来,塞入王五的人躯之中,略显拥挤。
妖魂与人魂挤在一起,势必要争个高下,也真是从此处开始……王五的记忆陷入混沌,不再清晰。
他的魂魄愈发脆弱,最后奄奄一息,身躯已经在日耗中渐渐死去,就如蛀空了的古木,愈发瘦弱。
它其实也早已经死去了。
剩下的只有一缕意念,记忆不全,偏执地维护着母子情谊,变化成王五的亲娘模样,视王五为死掉的孩子,悉心照顾着,时而盯着他一人,口中却喃喃念道:“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仿佛唯恐他们走丢了,走少了。
王五的人魂被压抑到记忆不全,他最后的念头,应当是欠小黄一诺,修祭仙祠,享受供奉,早日位列仙班。
兴许是兜兜转转,忘却许多,只记得一个“仙”字,便在这巧合差错之下,于太初境广发的名册上留了自己的名姓。
空气中沉默良久。那只妖孽本已经归于宁静,云舒尘轻叹一声,“都是孽缘。”
随后她抬起手,将那符咒隔空揭下来。
刹那间红芒暴涨———
云舒尘适时地往后退开,以空手结印,将那只突然狂化的煞妖,以及卿舟雪与林寻真笼罩在其中。
卿舟雪感觉到一丝不妙,而后听到结界外的云舒尘好整以暇道:“灵素峰上的仙葩奇草可不少,你们在里头打斗也能放开手脚。此结界只进不出,无需担心。”
然后她们俩眼睁睁地看着云舒尘走远,只余一声轻笑伴着风吹来,“好生超度它罢。既是你们自己的历练,公平起见,本座就不便出手了。”
两人一妖,面面相觑,就这样困囿于同一个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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