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渊听到他的回答便不再说话了,将木铃铛挂在月白腰间,才幽远道:“闭上眼睛。”
月白乖乖地把眼睛闭上了,只觉得头越来越沉,身体却越来越轻。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得木铃铛“叮铃”一声,像是清风推动了天边的白云,周围的一切仿佛流动起来了一般,有了动静。
月白这才慢慢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片沧寂的淡白色。像是雾一般,朦朦胧胧地,遮掩了眼前一切。
远处传来了孩童们清脆朗朗的读书声,月白意外地挑了挑眉,没想到陈知渊的记忆里还有这么和谐宁静的景象,心随意动就抬起脚步朝着那朗朗的读书声而去。
雾色随着月白的靠近渐渐淡去,一个不大的茅草院子越来越清晰,一群孩童坐在屋子里。先生读一句,他们摇头晃脑地跟一句,混杂着口齿不清的突兀声,显得格外喜感。
月白不知道哪个是陈知渊,只能一个一个地细看,先望了望那位教了好几遍还能一字一句强调的好脾气教书先生,只觉得那人极为年轻,虽然穿着粗布青衫,站在这简陋的学堂之内,可周身却是掩不住的清雅轩然。
月白望着他有些迟疑,只看到那位先生突然顿了一瞬,朝着他的方向望了望,随后眉宇一轩。却是转过了身去,接着去读书。
月白站着没动,不知道陈知渊会不会让自己被看着,只能拧着眉头,暂时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了。
这才转眼看着那群跟着先生读书的小萝卜头们。
那群孩子们年岁都不大,一身粗布衣服,不少衣不蔽体。即便最好的也挂着补丁,不少面前连笔墨都没有,拿着烧成黑色的木棍,在泥板上乱画。
茅草屋上落着几只燕子,并没有因为他们的喧嚣而离去,阳光不知什么时候破开云雾钻了出来,照得院里的一丛野花格外明艳。
月白看了半天也没有认出哪个是陈知渊,刚想试探性地进去看看有没有人能看到自己,却看到教书先生望着屋里的孩子们出了声。“多事之秋,内忧外患。太子本该大鹏展翅,长辔远驭,这一方小天地,不属于您,您也不该进来。”
月白这才意识到,有人和他一样站在屋外,刚想扭头看看,只听得“叮铃”一声,木铃铛想起,周围仿佛清影一荡,孩童的声音伴着阳光一起消失不见。
眼前再有画面的时候,周围已经换了天地。一处皇宫殿宇里,有人直立在廊下,看沿着黄金琉璃瓦片滴落成线的雨珠。
天上,细雨绵绵,密织成线。那人仰起头来,月白也随之望向了廊外,只觉得那人像是在看雨,又不像是在看雨。
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落在廊上,打乱了阵阵雨声。
那人向着看雨的人“噗通”跪下,一头磕在地上,“咚”地一声,沉闷又坚实。“太子殿下,门外已然饿殍遍野,闹得生灵涂炭了。百姓白骨青灰随处可见,皆是因为王骄奢淫逸,草菅人命。您清楚,您明白,您既有能力取而代之,又为何,隐而不发,只站在这里袖手旁观?殿下,臣的殿下,臣求您,救救庶黎百姓吧。”
那人说得愤慨,说得痛心疾首,连月白都有些心恸,更察觉那人声音有些熟悉。只脚步无声地挪了过去,却看到方才那位教书先生的脸。
“既然鼓足勇气踏了出去,想要做个教书先生。又为何要回来?”看雨的人没有动,亦没有转头,声音又清又渺,像是在轻叹,叹息声隐在雨里,刚出来便随风逝去,没了一丝踪影。
“没了。”教书先生跪在地上,低垂着头压抑着声音回道。“学生,都死完了。”
“人命薄如纸,天灾,人祸,总会来的。死,不过是一个归宿。”
“可他们不该死,王肆意妄为,不过是经过那里,觉得他们不干净,就屠了所有人,连孩童都不放过。殿下,他们都只是无知百姓,所求,不过苟且活着。又为什么,要生来罹难?”
“左英,当教书先生,开心吗?”雨没停,反而越下越大,那人听着雨声,伸出手来,任由雨珠落在自己手上,染湿了半截黄袍衣袖。
“总比立在朝堂上,看着一群人钩爪锯牙食人肉来得开心。”左英颓然跪着,眼里带着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人,声音低哑带着痛心。“殿下,全死了,一个都没留。他们的命是命,别人的便不是吗?”
“三年”檐下人轻道。“若无本宫,三年后,他们气数便尽了,这世上便再无了你憎恨的他们。却又起了另一位王。他们会像我们王朝的曾经一样鼎盛,亦会像现在的它一样,千疮百孔,和百姓一样,挣扎地苟活。”
“若是殿下插手呢?”左英牙齿狠咬着的唇上染上了一抹殷红的血,他似乎不知道痛一般,灼灼望着檐下的人。
“本宫能代替你的王,却不能除去作威作福的所有人。那些渣滓,会和这个王朝一起苟延残喘,最后和你即将努力拯救的这个王朝,一起覆灭。而你,会和本宫一起,深陷在这本就该消失的泥淖里,想要力挽狂澜,可最先认输的却是自己的心。等到杀惯了人,再想起那全死完了的孩童们,也不会再在心里勾起半点涟漪。”
“这个王朝,胜也好,输也罢。左英,那时候的你,还是你吗?”站着的人静静道,丝毫不在意打湿了的衣袖,继续抬着手,让雨落在他手里,再沿着指缝流下去。“你要救的天下,早就将你变成了自己曾经最憎恶的人。草菅人命,目中无人,被权力操纵,像是在水里浮沉的萍一般再把握不住自己。”
“做个教书先生不好吗?当所有人的生死都与你无关的时候,你便不会因为这终将逝去的生命义愤填膺。”
“殿下。”左英终究还是朝着那人磕下一个长头。“所有人终究都会死,包括你我。可人生浮华世相,臣看不透,亦躲不过。哪怕是再建一个终将逝去的王朝,臣也要让那群渣滓,快点死。”
左英起了身,像来时那般,急迫地又走了出去。
天边雷声隆隆,站在檐下的人仍旧立着,月白凑不过去,也丝毫看不清他的脸。
“本宫,也想做一个教书先生。”
“叮铃”一声,铃铛又响起。
月白习惯性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湮灭变幻,成了另一幅景象。
大殿里,一人坐在高台之上,淡望着朱红门外守着的层层侍卫。
一人的脚步声铿锵有力,踏在猩红地毯上,像是要碾碎那曾经驻留在上面的笙歌艳舞。
“殿下。”左英一身铠甲,站在台下,凛然望着他。“只过了两年,已到您曾经所言的气数尽时。”
“是吗?”高台之上的人语气没有半分起伏,只对着他,低声应道。“你开心了吗?”
“因为臣,万千百姓从水深火热中解脱出来。臣救了他们,让他们得以休养生息。臣得偿所愿,自然开心。”左英爽朗笑笑,对着高台之上的人干脆道。“总比殿下好,久居高台之上,对不做,错亦不做。只等着他们如您预料一般,走向命定的灭亡。这天下您从不插手什么,既然如此,您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
“你而今是救了他们,可以后呢?他们因你活着,却也终会死去。你的王朝会鼎盛起来,也最终会归于寂灭。生死与浮华皆不过过眼云烟,你又为何看不透?”
“说什么看得透看不透?人生不过旦夕之间,哪怕臣建立的王朝再次患上沉疴宿疾,惹得民不聊生,臣那时,也死了。又何必因为此事而忧虑?”
“若是你死不了呢?”高台之上,那人叹了口气。声音清冷得像是簌簌而落的秋叶般清泠疏冷。“左英,你死不了。你得一直看着你一手建立起来的王朝落入窠臼,日后悲歌四起,遍地哭嚎。”
左英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沉着脸,缓缓走上了高台。“即便如此,又如何?臣,至少,在正确的时间做出了正确的事情。即便这件事情,在以后的日子里,会显得不那么正确。”
“可你输了。”高台之上的人无情道。“世间万物,不过沧海桑田。你舍身进来,却终于承认了,自己所努力的一切,没那么正确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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