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成被推进牢房,左右环顾,直接坐到草堆上。
牢房门外,马桂目睹他的表现,拍了拍药奴的肩膀,递给他一卷竹简:“照上面的问,交给你了。”
“诺。”药奴捧起竹简,扬起稚嫩的小脸,笑容里充满天真。可若真当他是懵懂孩童,注定要吃大亏。
轻轻拍了一下药奴的发顶,马桂转身返回之前的囚室。
他方才留心观察,发现几个蔡人十分可疑。相比他人的畏惧恐慌,他们的神情太过刻意。
换作寻常人,未必能察觉到其中区别。
马桂则不然。
落到他手里,再细微的痕迹也无所遁形。
“畏惧,惊恐,绝望,嘴里在哭,眼中却窥不出一星半点。”马桂走入牢房,视线锁定正发抖的几个男人,嘴角的笑痕缓慢拉直,两个字浮现在脑海。
死士。
同一时间,晋侯宫内,蔡欢身处偏殿,抑制不住心中慌乱,只能不断在室内踱步。
林珩遇刺,蔡国人动手,越国也被牵涉,飨宴只能草草结束。
蔡欢身边的人都被带走,她被留在宫内,虽无审问拷打,也是形同拘禁。
“该怎么办?”
身边没有可用之人,殿外有晋人把守,无法探听消息,也猜不透晋君的态度。她心中慌乱,时时坐立难安。每次门外传来声响,她都会胆战心惊,唯恐晋君要拿她下狱。
即便郑国被攻破,岭州城陷入火海,她也不曾这般恐慌。
“当时还有退路,现如今,蔡恐将不存。”
蔡欢停下脚步,怔忪半晌,颓然地坐倒在地。
“究竟是谁?!”
她银牙咬碎,对策划行刺之人恨入骨髓。
刺杀晋侯将她逼至悬崖,竟还牵涉到越国,分明是不给她半条活路。
“万望兄长不知情。”蔡欢苦笑一声,握拳压向额头。只盼望蔡侯不曾牵涉其中,否则蔡国必亡,他们兄妹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两名侍人守在门外,侧耳细听殿内的动静。
许久不闻声响,透过门缝向内望,瞧见蔡欢瘫坐在地,一人皱了皱眉,对同伴示意一下,悄无声息离开廊下,去往正殿禀报。
侍人的运气不错,在丹陛之上找到马塘。
“塘翁,蔡女焦躁,踱步多时。”侍人附在马塘耳边低语几声,道出蔡欢的种种表现。
马塘点点头,吩咐道:“继续盯着,有异样迅速来报。”
“诺。”侍人领命离开,身影消失在丹陛之下。
马塘继续守在门前,目光左右扫视,廊下的侍人皆垂手恭立,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木雕泥塑,许久不曾移动一下。
殿内,宴席已经撤去,氏族们奉命离宫,令尹随国太夫人前往南殿,唯有楚煜留下,同林珩商议今夜之事。
铜灯照亮大殿,夜明珠释放白光。
林珩坐在屏风前,相隔一张桌案,楚煜振袖落座。
两人面前摆着茶盏,盏中仍冒着热气,显然刚呈上不久。桌上还有数盘糕点,小巧精美,里面加了蜜,更偏向越人的口味。
楚煜端起茶盏,沾唇试了试温度,缓缓饮下两口。
林珩没有着急出声,执筷夹起一块糕点,放入身前的碟中。又拿起一旁的小刀,不紧不慢将糕点切成两半,又分成四块,任由散发香甜气息的馅料向外流淌。
咚地一声轻响,盏底磕碰桌面。
林珩不曾抬眼,小刀的金柄在手指间翻转,忽地刀尖向下,深深扎入桌面,入木超过两寸。
“君侯,蚀骨确是越国宫廷秘药,然非越独有。”楚煜没有卖关子,开门见山直入正题,“越楚同源,栽赃陷害实有前例。前有梁氏叛乱,煜之大母出自梁氏,不顾亲情毒害父君,焉知不是其余孽所为。”
楚煜言之凿凿,林珩不置可否。
“姑大母在晋多年,两国盟约牢固。此次煜使晋,专为再定婚盟。行刺君侯全无半点好处,反而招惹麻烦。”楚煜微微倾身,话说得直白,赤裸裸的利益摆上明面,既是洗脱嫌疑,也挑明出使的目的。
林珩轻笑一声,终于抬眼看向他,漫不经心道:“公子倒是坦诚。”
“君侯当面理应如此。”无论林珩是否别有深意,楚煜都当是赞赏。他从盘中夹起一块糕点,咬下半块。应是极喜甜味,笑意盈入眼底,继而话锋一转,提起早年一件事。
“昔年煜至上京,觐给天子三瓮蜜。不料蜜至宫内,竟被掺入茱萸坏了味道。”楚煜吃下整块糕点,放下银筷,拿起布巾拭手,“天子愠怒,斥越不敬,几名王子更在事后屡次讥讽。”
林珩未做声。
他在上京时隐约听说过此事,但不知详情。
“煜非君子,悖礼之举不少。然非我所为,胆敢污蔑于我,势必要予以偿还。”
听闻此言,林珩脑中灵光一闪。
“当年害我的王子,是否也曾讥讽于你?”
“不假。”楚煜垂眸浅笑,并不否认此事。
“难怪。”林珩摩挲着指节,对两名王子的下场毫不意外。固然有天子要给晋国交代,背后应也不乏越侯和楚煜的推波助澜。
睚眦必报,凶横残佞,时过境迁仇亦不忘,誓要千百倍偿还。
如同在照镜子。
抬眸看向对面的越国公子,林珩心神微动,不觉哑然失笑。
第八十二章
夜风穿过隔窗,一缕缕袭过殿内,掀动垂挂的布幔。
灯烛闪烁,火光摇曳,焰舌交替跳跃,外缘漫开彩色光晕。
青烟逸出香炉,袅袅飘散在殿内。香气飘过鼻端,融合茶汤的气息,交织蜜的香甜,沁人心脾。
林珩端起杯盏,盏中茶汤轻漾,热气徐徐上升,似雾气缭绕,朦胧他的双眼。深邃的眸子覆上暗色,掩藏他此刻的情绪,正面相对也难以窥出分毫。
“晋越有盟,大母春秋鼎盛。”道出这番话,林珩垂下眼帘,不再提蚀骨一事。
在聪明人面前最忌讳揣着明白装糊涂。
事情真相如何,两人不说心知肚明也能猜出七八分。纠葛没有必要,争不到多大利益,更可能适得其反。无妨暂时揭过,免得浪费时间。
“国太夫人安康,盟约亦能再定。”楚煜挟起最后一块糕点,送入口中细品。香甜的滋味溢满口腔,又被茶汤冲淡。短暂的微苦,很快变成回甘。
林珩不意外楚煜的回答。
他手托茶盏,指腹擦过盏底,触感细腻带着微凉。视线迎向对面,直言道:“晋伐郑大胜,千里疆域纳入版图。今夏邀西境诸侯共盟,大势将成。再定婚盟,实无太大必要。”
“君侯发硎新试,一战下郑地,扬晋之武风,实乃高世之才。然君侯可曾想过,甘泉先竭,直木必伐。今天下大势,上京衰微,诸侯混战,以晋之强,迟早为众矢之的。”楚煜面含浅笑,端起茶盏却不再饮,直至盏中热气散尽,才将茶盏放回到桌上,边缘触碰银筷,发出一声轻响。
“鹿群成百上千,四处迁徙。猛虎形单影只,却能独霸山林。孰强孰弱?”林珩不因楚煜的话生怒,掌心按上桌面,平静反问道。
“虎遇狼群亦要厮杀。”楚煜迎上林珩的目光,不闪不避,脸上笑意不减。
林珩挑了下眉,意味深长道:“越崇於菟,诸国皆知。”
“越崇於菟之凶狠,却非不知变通。”楚煜凝视林珩,笑容逐渐收敛。伪装温和的眸子封结冰霜,森寒冷漠彰显无疑,终于现出几分真实模样。
“煜离国之前获悉,公子项杀兄囚弟,绞氏族,屠乱军,麾下攻入纪州,城内守军望风而降。不出旬日,楚乱将平。”
楚煜的语速不疾不缓,声调未见太大起伏,字里行间却蕴含杀机,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诸公子混战数月,大半国土民生凋敝,生灵涂炭。楚人性贪婪好劫掠,公子项入主都城,为收揽人心平息民乱,势必对外出兵。申、少等国多因此灭。”
林珩没有作声,指尖擦过袖口的花纹,貌似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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