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隆隆,楚军开始逼近。
越军战车行出大营,隔着残存的拒马与对手遥遥相望。
为首一辆战车上,楚煜绯服玉冠,玉带缠腰。冠缨垂挂肩头,末端镶嵌珍珠。珠光闪烁,辉映领口金纹,愈显金尊玉贵,昳丽无双。
见他露面,公子项暂停攻势,同样驾车向前。
越楚两国同源,如今却成死敌。
两人隔空相望,同是一身绯色,图腾旗也同为血染,只是一为於菟咆哮,一为睚眦盘踞,凶猛强悍,霸道残佞。
“楚煜,你兵围邳城,擅起战端,可曾想过如何对上京交代?”公子项先发制人,厉声质问。
“楚刺杀我父,此仇不共戴天!我为父报仇天经地义,何须向上京交代?”楚煜反言相讥,语带嘲讽,“史书有载,楚共公问鼎天子,衅自楚开。若言不敬上京,楚当为先,尔有何立场诘问于我?”
公子项怒极反笑,不认楚煜的指控:“越侯中毒而死,乃越国太夫人所为。越室杀亲不鲜见,母子相残竟想污蔑于楚,何其可笑!”
“物证人证俱有,奏疏递送上京,楚国无从抵赖。”楚煜翘起嘴角,抄起架在车上的一杆长戟,直指对面的公子项,“前有设计害威公及宗室百人,今故技重施,猎场行刺我父,还欲杀我。践踏礼法,阴险卑劣,楚之行令人发指,天人共怒!今报亲仇,天理在越!”
“一派胡言!”猜出这番话的用意,公子项杀心愈重。
乱楚,恶楚,使楚沦为众矢之的。
不仅是要楚内乱,更要使楚孤立于南境,这才是对方的最终目的!
一次或许不成,但五次、十次乃至更多,又将如何?
楚虽自称蛮夷,屡次视礼法如无物,却从没想过自绝于天下。楚煜之心何其歹毒,观越室诸君,无人能出其右!
认清对手的可怕,公子项未见怒色,反而愈发冷静。
流言拦不住,迟早风闻各国。
楚国必然变得被动。
既如此,就灭除一切的源头。
他没有再口头争锋,而起抓紧铁槊,下令全军压上:“活捉公子煜赏百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楚军爆发强烈战意。
万人摆开阵势,似洪水泛滥,气势汹汹压向越军。
城头守军见状,在县大夫的带领下打开城门,加入对越军的围剿。
楚军数量上万,越军只有数千,优势和劣势一目了然。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穿过雨云,在战场上空盘旋,发出尖锐的鸣叫。
紧接着,苍凉的号角声震碎雨幕,在楚军身后响起。
公子项顿时一惊,回首望去,只见地平线处黑压压一片。
马蹄声压过雷鸣,赤红的甲胄刺痛双眼。
四千越甲风驰电掣,策马奔向战场,敲响楚军的丧钟!
中计了!
三字闯入脑海,公子项顿时明悟。
“公子,越有援,战恐有变。”甘究出言,神情无比凝重。
“无妨。”公子项扫视众人,朗声一笑,“土鸡瓦狗,不过刀下战功。随我杀!”
事到如今,双方都没有退路。
公子项不能败,公子煜何尝不是如此。
“楚煜,可敢与我一战?!”
公子项有扛鼎之力,一人当百,拔山盖世。
他带头撞阵冲军,氏族、甲士紧随其后。高大的战车撞开残存的拒马,直扑营前越军。
军将勇猛,战不旋踵,则兵卒胆壮,敢于浴血搏杀。
楚军一分为二,公子项直扑楚煜,甘究和屠岩在左右策应。甘庆欲立功雪耻,率部迎击熊罴率领的骑兵。
战车猛然相撞,战马嘶鸣,霎时血光迸溅。
两支强军相遇,战斗力旗鼓相当,没有步步为营,只有刀剑相抵,血腥拼杀。
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两万人在雨中搏杀,鲜血染红大地。纵被水流冲刷,猩红未见减淡,反而愈发浓烈。
万千红痕流淌在战场之上,纵横交错连成一片。从上空俯瞰,好似一张血网铺开,覆盖苍茫大地。
信鸟盘旋在天空,不断振翅高鸣。
两军在雨中鏖战,彼此势均力敌,残酷的厮杀不会结束,直至彻底分出胜负。
战至中途,天际突现红光,在雨中愈显诡异。
脚下发生震颤,大地开始摇晃。
战马受惊狂奔,刀锋交错而过,发出铿锵嗡鸣。
一声巨响,地面猛然下陷,断层错开,犬齿状的裂缝横贯边境。
“地动!”
声浪骤起,眨眼攀至顶峰。
邳城内传出巨响,仅仅数息时间,三面城墙倒塌,房屋成排塌陷。三道地裂贯穿城内,周围一片残垣废墟。
“公子,危险!”
“公子快让开!”
惊呼声同时响起,充斥慌乱和惊恐。
楚煜和公子项的战车下突现地裂,战马拖拽战车飞奔,险况频生。
眼看前方道路塌陷,两人果断飞身跳车。不料脚下地块碎裂,两人同时向后一滑,就要落入地裂。
“公子!”
望见这一幕,两军同时心生骇然,肝胆俱裂。
肃州城,晋侯宫内。
林珩在灯下奏疏,刚刚写下两个字,挽发的玉簪意外滑脱,掉落在桌面,发出一声钝响。
林珩停下笔,凝视竹简旁的玉簪,突觉一阵心悸。
他正要拿起玉簪,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马桂推门走入殿内,手上捧着一只信鸟,鸟背上是从南境送回的密信。
“君上,庸呈密报。”
林珩接过信鸟,解下鸟背上的木管,取出一张白绢。
绢上仅有七个字:越楚发兵,战于邳。
第一百五十一章
“邳城。”
林珩铺开舆图,视线在图上逡巡,很快找到标注为邳的一座城池。
“邳地属楚,楚悼公时建城,为楚国边境要塞。昔年穆王南巡途经此地,遇蛮夷部落,王驾及随扈千余人不知去向,迄今不知所踪。”
觉得邳城这个名字有些熟悉,林珩搜寻记忆,回想起在上京翻阅的史书,关于这座城的来历和旧闻闪过脑海。
穆王南巡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元凶为谁,数百年间未有定论。
楚国嫌疑最重,可没有真凭实据,无法大动干戈。加上平王仓促登位,上京局势不稳,使得事情一拖再拖,最终不了了之。
“越楚战于邳。”林珩凝视舆图,手指轻击桌面,频率不急不缓,始终如一。
半晌后,他停了下来,随手叠起绢布,递到火上点燃。蹿升的火光映入瞳孔,照亮浓重的墨色,好似深渊无底,窥不出半分波澜。
“传信庸,密切留意战场,速报战况。”说话间,林珩铺开一卷竹简,飞速写下一道旨意,“传旨临桓城,警惕楚,以防有变。”
“诺。”马桂上前捧起竹简,行礼后退出殿外。
走出殿门时,正遇马塘从廊下行来。
两人擦肩而过,默契地互相颔首,过程中未发一言。
马塘并非独自前来,身后跟着苍化和苍金叔侄,还有一名陌生面孔。
男子年约四旬,身形高壮,五官硬朗。两腮虬髯连至下颌,浓眉斜飞,双目炯炯有神,愈显气势不凡。
他身着一袭布袍,腰间勒一条皮带,头包布巾,明显是商人打扮。
观其容貌,与苍化叔侄相似,应是血亲无疑。
短短数息时间,马桂脑海中转过几个来回,大致推断出男子的身份。他看向马塘,后者脚步太急,只留给他一道背影,无法给他答案。
压下心中的猜测,马桂收回视线,捧着竹简穿过回廊,迅速拾级而下。
在他身后,马塘入殿禀报,少顷引三人入内。
“参见君上。”
苍金有爵位,还被封了官职,地位在苍保和苍化之上。但两人是他的长辈,依礼仍在他身前下拜。
“起。”林珩坐在案后,舆图已经收起,奏疏也被堆在一旁。长发散落在肩后,黑瀑一般。手中转动一支玉簪,逗着栖息在木架上的信鸟。随簪身翻转,簪首的於菟和玄鸟交替出现,牵引出温润光泽,玉色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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