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太夫人无心多言,拍了拍手,乐人移步入殿,舞人踏着韵律急旋。
头插稚羽的青年飞跃而起,双臂展开犹如苍鹰。落地时轻盈无声,恍如一头矫捷的豹。
日上三竿,殿内的角力仍在继续。
马塘看一眼滴漏,弯腰附在林珩耳边低语几句。
林珩点了点头,忽然间轻咳一声。
氏族们同时望过来,智渊微微一笑正准备开口,却见林珩起身离开位置,径直穿过殿内,就此扬长而去。
他跨出殿门的一刻,礼乐声再度响起。
氏族们方才恍然,时间耗尽,朝会已经结束。
新氏族们不发一言,跟在有狐氏和鹿氏身后离开。
勋旧们看向智氏和陶氏,都是眉心深锁。
“今日这般,明日该如何?”
费氏没有参与讨论。父子三人走出殿门,见到等候的侍人,跟随后者离开正殿,去往林珩所在的林华殿。
“父亲,殿上之事,您以为如何?”费岚低声道。
“公子不类君上。”
回想林珩的表现,费毅眯起双眼。
这位嫡公子不喜新氏族,也未必看得上勋旧。
这般特立独行,他究竟有何倚仗?
见父亲不欲多言,费岚果断噤声。
侍人在前方竖起耳朵,没有听到更多,索性也不再拖延,带着三人穿过回廊,很快来到林华殿。
马桂站在殿前,同马塘相似的面孔带着笑,却无半分亲切之感,反而虚假冰冷,令人极为不适。
“公子在正室。”
侍人退至一旁,马桂亲自为三人引路。
风过廊下,掀动垂挂的铜铃,阵阵声响清脆悦耳。行走其间难免被牵动心神。
殿门敞开,费氏父子移步入内,见礼后落座。
林珩坐在屏风前,身后是大团盛放的牡丹,姹紫嫣红,争奇斗艳,颜色浓烈到近乎刺目。
黑袍公子抬起头,繁花映衬下更显苍白。
身形瘦削,唇无血色。
双眸却黑得异常,仿佛无尽深渊,一旦堕入渊底,再也休想挣脱。
一声轻响,林珩放下手中竹简。
竹简是陶裕送来,记录勋旧名单,也是陶氏递上的投名状。对照朝会上的表现,这份投名状的实用性很值得商榷。
“费卿前来所为何事?”
“临桓起风,费氏恐有难,唯求公子施以援手。”
费毅开门见山,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出自己的目的。
临桓城传回的消息很不妙,稍有不慎,费氏上下怕要粉身碎骨。
费氏奉行明哲保身,总能避开最危险的漩涡。无奈今时不同往日,风浪渐起,费氏避无可避,必须做出选择。
“风因父君起。”
林珩声音平淡,手指轻敲桌面,一下接着一下,十分有规律。某一刻戛然而止,令费氏父子心头一紧。
“父君许出诸多条件,始终不能得偿所愿。费卿可否为我解惑?”
费毅早有准备。
他解下腰间锦囊,从中取出一只木盒,亲手递到林珩面前,口中道:“公子,费氏之药,君上早已服过。”
“服过?”林珩神情微怔。
“君上头疾因此药起,故而再服无用,只能加重病症。”费毅直视林珩,道出隐藏多年的秘辛,一言石破天惊。
“下药者不是旁人,实乃正夫人,您的母亲。”
第三十八章
“药有相冲,毒有千方。善用可医人,恶用能损命。”
费毅打开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三只玉瓶,每只仅有手指长,肚圆颈细,玉质晶莹润泽。
瓶身浮凸花纹,细节处纤毫毕现,雕刻得十分精巧。
瓶塞同瓶身浑然一体,需要触动镶嵌在瓶身上的机关才能开启。
瓶中既非丸药也非药粉,而是泛着青绿的汁液。
药汁略有些粘稠,采自十多种草药,经过特殊方式熬煮提炼而成。
“此乃毒方,可治病,也能夺命。”
费毅重新扣上玉塞,将药瓶放回盒中。
三只玉瓶并排摆放,瓶身上的雕刻彼此契合,竟然是一条肋上生翅的巨蛇。
巨蛇额前长角,眼箍细鳞,极类上古传说中的凶兽。
林珩细看巨蛇纹路,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绞尽脑汁回想,一幕画面闪过脑海,那是关于前朝先民的记录。
“殷民图腾?”
费岚和费何倏地抬起头,满脸震惊之色。
费毅动作稍顿,缓慢垂下目光,发出一声轻叹。
“不瞒公子,费氏先祖确为殷人,数百年前迁入晋地,助晋侯开疆拓土,以战功授上大夫,代代相袭。”
“我母同费氏有旧?”林珩审视费毅,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
费毅将木盒推向林珩,又从耳上摘下一枚玉环。手指触动玉环内侧,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玉环分成两半,一半中空,内里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纱。
轻纱透明,展开能覆盖半掌。
纱上写满细长的文字,笔画钩曲,仿效花鸟虫鱼,俨然是殷人的传承。
“正夫人之母出身申国黎氏。黎氏曾对费氏有大恩,此事罕有人知。”
费毅展开轻纱,对照上面的文字逐一向林珩解释。
“外大父可知此事?”林珩对殷人知之甚少,相隔数百年,故纸堆中的记载也不甚详尽。只知前朝好人祭,动辄以千百人祭祀。史书记载中,一次重大祭祀的牺牲能达两千。
“不知。”费毅沉声道,“申国被楚吞并,黎氏族灭。除了正夫人之母,世间再无黎氏之人。”
正因知情人逝去,秘密才能保守至今。
“我母如何得药?”林珩继续问道。
“药乃先父赠与黎氏女,后传至正夫人手中。”费毅回想当年,不免有些慨叹。若非深知药性又亲眼见过晋侯发病的情形,实在难以置信,素来敦厚温柔的正夫人会有如此手段。
“外大母?”
“正是。”费毅颔首道,“正夫人如何下药,臣一概不知。正夫人临终前将此信传与臣,要求费氏践诺,不以实情告国君,不医国君病症,则黎氏对费氏之恩一笔勾销。”
费毅凝视纱上的文字,仍能记起那一刻的震惊。
他曾想方设法联络正夫人,奈何当时宫内情况复杂,以有狐氏为首的新氏族兴风作浪,妾夫人们手段百出,国君更在推波助澜。
正夫人在生产时伤了身体,常年离不开汤药。百般防范还是遭了算计,在宫墙内血枯而亡,香消玉殒。
“正夫人行事缜密,知情者多殉葬。对国君用药一事,迄今未被觉察。宫医或有发现,不知药方也束手无策。”
提到晋侯时,费毅面无表情,既无敬畏也无厌恨。
他的态度代表绝大多数勋旧。
对于一国之君,他们的尊敬流于表面。条件一旦成熟,推翻晋侯不在话下,没有一人会手软。
林珩沉吟不语,看向写满字的轻纱。
费毅言之凿凿,说得煞有其事。真假掺杂或有可能,全部是谎言,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父君头疾无法根治,最终会如何?”林珩看向费毅,锁定对方的视线。
费毅顿了一下,选择实言相告:“头疾引发剧痛,日夜备受煎熬,终将癫狂而死。”
“是吗?”
一声低喃,似轻风拂过耳畔。
林珩垂下眼帘,忽然间勾了一下唇角。
白皙的面容不染血色,瞳孔幽暗深邃,没有对晋侯的担忧,只有平淡到极致的冷漠。
对上他的目光,费毅瞳孔微缩,神情瞬间凝固。
一刹那,他恍如置身冰天雪地。耳际嗡鸣,额角鼓胀,寒意沿着脊背攀爬,飞速充斥四肢百骸。
“既同我母有约,望卿信守承诺。至于卿所求,”林珩歪了下头,手指轻点桌面,温和道,“万物有价,卿以何交换?”
“费氏药方献于公子。”
“不够。”
“费氏愿效忠公子,助公子执掌大权,成就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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