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廉声音低沉,侧头看向林珩,希望从他的表情中窥出端倪。
他失望了。
林珩靠坐在车窗后,目光微垂,神色始终没有变化。偶尔咳嗽两声,脊背轻颤,将病弱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在上京多年,耳目闭塞不知国内,还需陶大夫多加提点。”
林珩饮下半盏温水,压下喉咙间的痒意。声音有些哑,语气不紧不慢,意外缓和陶廉心中的焦躁,让他逐渐冷静下来。
“公子有命,廉不敢辞。”
陶廉立刻意识到行为不妥。
公子珩尚未入城,没有见到晋侯,这番试探略显操之过急。
摆正心态之后,陶廉主动转换话题,言及上京景色,便于拉近彼此距离。话中还提到节日祭祀,各个环节巨细靡遗。
“年少时,廉随家父入上京。时逢诸侯朝贡天子,上京城九门大开,日夜不闭。城内人潮如织,车行如龙。”
见林珩颇感兴趣,陶廉投其所好,绘声绘色讲述节日盛况。
“北方引巨牛,南方献象,西方牵犀,东方进鼍。送祭礼的队伍鱼贯入城,热闹持续整整两月。”
当年天子威服四海,战功彪炳。诸侯国甘为臣属,犬戎夷羌无不臣服。
“祭台高三丈,台上立鼎,天子率诸侯登高,向鼎中投入祭品,祭告上天,绵延国运。”
“我在上京时未见祭台。”林珩回想上京布局,包括王宫内外,并无陶廉口中的祭台。
“祭台早已拆除,公子自然不得见。”陶廉轻笑一声,解释道,“先帝武功卓绝,四海咸服。如今天子庸碌,军政缺乏建树,诸侯不朝便强索质子,如何令人心服口服。”
林珩持盏的手微顿,诧异于陶廉的直白。
在上京时见多口蜜腹剑,习惯对天子的歌功颂德,乍一听这番言论难免惊愕。
“公子无需惊讶。”
看到林珩的表情,陶廉笑容更盛。
“晋以战功立国,初代国君曾为天子驾车,助天子屠灭羌胡。举国尚武,非强横霸道难得人心。”
晋国新旧氏族矛盾尖锐,唇枪舌剑每日上演,械斗冲突司空见惯。
两股政治势力极难融洽,唯独在一件事上从不发生分歧,对战功的看法。
“公子在上京期间,公子长被允许临朝。任凭有狐氏上蹿下跳,国人对他始终不予认可。”陶廉收敛笑容,神情肃然,“国君能偏宠妾和庶子,但不能强压国人。迄今为止,公子长无战功,推得越高只会摔得越重。”
陶廉目光炯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在向林珩表明态度。
陶氏同智氏结盟,必然支持林珩,成为他的矛和盾。林珩日后登上高位,支持他的氏族也会水涨船高。
表面是情谊,实质是利益交换,一场公平的交易。
“多谢陶大夫提点。”
林珩靠向窗旁,沐浴雨后的清爽。目光远眺,隐约能望见高耸的城墙。那是矗立在平原上的雄城,晋国的心脏,肃州城。
距离都城愈近,队伍加速前行。
马蹄踏过泥路,留下杂沓的痕迹。
车轮陷入泥浆,马奴用力挥舞长鞭,鞭花接连炸响,融合战马的嘶鸣,被淘淘水声淹没。
陶廉注意到蒙布遮盖的大车,想到晋阳来信,以为车上是金玉绢帛等物。心中暗下决定,若是公子珩喜欢,他归家后即开库房取宝相赠。
陶氏有玉矿和金矿,在氏族中堪称豪富。否则也养不起上千私兵,更无法在肃州城立足扎根,同有狐氏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往不落下风。
“公子喜玉?”陶廉试探道。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林珩心知他误会,解释道:“车上确为玉和绢帛,仰赖外大父相助,将赠与国太夫人和几位庶夫人。另有一份礼物,专为父君准备。”
林珩单手撑着下巴,神态漫不经心,字里行间蕴含深意。
陶廉侧头看向他,心中浮现疑惑,猜测此举用意,又陆续推翻答案。
队伍前行时,追出城外的家仆和私兵先一步折返,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城内,向家主禀报洛河畔一场称得上诡异的战斗。
“马上射箭。”
“火起雨浇不灭。”
“两百私兵一个不留。先焕等九人伏诛,头被砍下。”
回忆起河畔的惨烈,耳边似仍流淌凄厉的惨叫,家仆匍匐在地,禁不住瑟瑟发抖。
有狐丹眉心深锁,许久不发一言。
有狐达若有所思,眸光微沉。
有狐显脸色难看,握拳砸在案上,怒喝道:“一派胡言!”
护卫林珩的双矛兵出自晋阳,本为智氏私兵。这支私兵固然骑术精湛,也做不到马上开弓。还有在雨中燃烧的烈火。世间哪有此等异事,火焰遇水不灭,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见有狐显不肯相信,家仆连连叩首,发誓没有半句虚言。
“仆句句属实,全是亲眼所见!”
有狐显正要发怒,被有狐达按住。
“稍安勿躁。”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几名门客联袂而至,道出的消息令父子三人吃惊不已。
“城内勋旧集结,齐往城门迎公子珩!”
“什么?!”
有狐显猛然直起身,有狐达和有狐丹也骤然变色。
“宫中有旨意传出?”有狐达沉声道。
“无。”门客摇头,满脸苦色。
正因没有国君旨意,才显得这件事非比寻常。
晋侯没有下旨,勋旧氏族联合出城迎接,简直是行无所忌。严重来看,分明是在挑衅晋侯的权威。
不等父子三人做出决断,同有狐氏结盟的家族接连派人前来,专为询问事情对策。
“陶氏、雍氏、费氏等派大子出城。家主命仆来问,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
有狐氏父子一言不发,皆面沉似水。
他们同旧氏族矛盾日深,完全无法调和。勋旧联合出城,他们自然按兵不动。反正双方早就撕破脸,无妨一切摆上桌面。
但有一事值得提心。
“留心宫内,注意国太夫人。”
“诺。”
新氏族陆续接到回信,和有狐氏保持一致,都在家中闭门不出,对归来的公子珩视而不见。
王宫内,晋侯靠坐在榻上,一名侍人伏身在地,向他禀报城内情况。
“陶氏、雍氏、田氏,费氏?”
知晓前三者,晋侯如有所料,丝毫不感到惊讶。听侍人道出费氏,他猛然间坐直身体,双目爆出凶光。
“好,真是好!”
他患头疾多年,屡次寻费氏求药,捧出重金也无法得偿所愿。
如今林珩归来,费氏竞派嫡长子出城相迎。
晋侯倍感羞辱,当场火冒三丈,抓起枕旁的如意丢出去,精准砸到侍人的脑袋上。
如意滚落在地,侍人颅顶被砸破,登时血流如注。
“拖出去。”
晋侯怒火难消,缓和的头痛又开始剧烈。
两名侍人弯腰走入,战战兢兢拖走昏迷的侍人。
鲜血顺着侍人脸颊流淌,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很快被负责清扫的侍人擦净,不留半点痕迹。
王宫南殿,国太夫人居处,探头探脑的侍人被婢女抓获,押送至内史面前。
“不用审,拔掉舌头,捆起来丢进花池。”
内史年约不惑,头戴布冠,面容清癯。他侍奉在国太夫人身边多年,一直忠心耿耿,极得国太夫人信任。
侍人拿了好处刺探消息,偶尔为有狐氏传话,不想会丢掉性命,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当场涕泪横流。
“饶命,我……”
侍人刚要求饶,就被两名强健的仆妇抓住胳膊卸掉下巴。一名瘦高的婢女走上前,带着茧子的手指探入侍人口中,熟练地向外拖拽。
内史转身穿过回廊,将这一幕留在身后。
国太夫人久居深宫,不轻易过问朝政,不意味着远离权柄。她手中有先君留下的甲士,国君也不敢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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