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逸晨口舌可不知比吕高轩快了多少,方才分明是奋力才从房间里出去了,这是却又大步走了进去,嘲讽地说:“书确实是让‘人’看的,可知礼者方为人,不知礼者与鸡狗何异?兄台连问都不问一声直接拿取,这是知礼之人做得出事的事吗?”
秦学子气急败坏道:“你……你强词夺理。”
丘逸晨却嗤笑一声,“莫不是无言以对了,再说,若是你真想看书,你分明可以同吕兄言明,他绝不会不许你翻阅,至于里面的文章是好是坏,你自可与他人一同评说,我们难道还能强按着你的头说好不成?”
他用眼角余光扫到翻开书页上的那篇文章,眼里逐渐浮起一丝嘲弄,翻到谁的文章不好,偏偏翻到了这篇,丘逸晨声音更大,“不若你就便将你翻到这页的文章念出来,让大家品评,这《通州府学会艺集》里的文章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丘逸晨的话有理有据,将秦学子堵得前不得,退不得,最后双唇颤抖着,愤愤将视线落到了书页上,读就读,他就不信了,这区区一个通州府学,连明州府的义学都不如,还会有多好的文章出现,就是前次乡试,通州府考上举人的也不过一手之数,名次还都不在前列,他绝不信!
这边的争论可不只是谢景行听见了,引路的林学子以及后面跟着的清河府一行人全部听得清清楚楚。
韩回舟看着谢景行的视线更是意味深长,心里默默想到:“莫非通州府学里闻名于外的辩论之法,便是能言善辩之“辩”吗?”
林学子看向谢景行,犹豫着道:“方才里面好似有丘逸晨的声音?”
谢景行点头,抬步往隔壁院子去了。
林学子望向身后的清河府一行人,指着旁边的院子道:“此处便是诸位在此的休息之所,还请随我入内。”
不过,他嘴里说着话,眼里却隐含担忧,数次望向隔壁院子。
赵朝贵方才分明还气弱,此时又支楞起来了,他听了谢景行对面前引路学子的称呼,自来熟道:“林兄,我们也不急,都已经到了,什么时候进去都一样,若是你担心,我们可以陪你一同去看看。”
林学子确实担心,顾不得许多,看他们一行人都无异议,便点头道:“那我们这就过去吧。”
谢景行前脚刚走到丘逸晨斋舍门口,后脚林学子和清河府学的一行人也跟着过来了,他只往他们看了一眼便又看向了屋内。
此时,屋内秦学子已将书捧至眼前,脸上满是不以为然,将书页上的文章题目先念了出来:“仁者先难后获。”
谢景行眼角一抽。
题目出自《论语·雍也篇》,小题,并不难。
可正因为不难,要想写出让人眼前一亮的文章才不容易,秦学子心中想着。
眼中刚才被丘逸晨说道的愤恨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兴奋,他偏要当着明州府、孤山府,他也注意到了方才过来的清河府的学子,三府学子的面将通州府学的自大揭露出来,难道任是哪个阿猫阿狗都可以作这么一本《会艺集》的吗?
就是在明州府的会艺集中,他的文章也不过是寥寥。
明州府的会艺集并不只有秦学子所在的明州府学的文章,而是先将明州府所有官学、私学中被夫子和教官们选出来的好的文章聚集一处,再由各学院山长和明州府德高望重的学者优中选优,文章才能入选《明州会艺文集》。
若是能入选,就证明文章作者确实腹有诗书,才华过人,他一向以自己的文章能入《明州府会艺文集》而自得。
心里所思所想并没影响他读文章,不过到底有些心不在焉,他一开始只是将面前书页上的文字念出来,可文章到底如何,他却并未过心。
“仁者无倖心,惟先其所难而已。”
“夫难与获,不可并念而营者也。务其所当先,而获不已后哉?”
“且全乎天德者曰仁,必至德无不全,始为逸获之时焉,则仁者何一非难之境哉...”
“仁者初无自为仁人之意...”
...
直到旁边诸人一言未出,偌大一处斋舍的院子里只余他一人的声音,他才慢慢将心神落在文章上,继续阅读。
不过,他的声音从一开始的稳健逐渐变得颤抖,可文章已读了一半,当然不能半途而废,他只能继续往下读,到最后,他的声音都忍不住弱了下去。
“无纷志也,无旁骛也,无退诿也,无作辍也,此仁者之全量也。”(注)
最后几字出口后,他的额角已渗出了汗,他嘴里喃喃道:“怎么会?”
房间里落针可闻,他的喃喃自语声虽低,却也历历可辨。
丘逸晨不顾及他此时的慌乱,大声道:“新体善变,雍容庄雅,馥采以健。淡如洞泉,藻新理笃。”(注)
他一双眼睛环视房间里的诸人,“此乃通州府学教官对这篇文章的批语,各位觉得此篇文章可配被选入会艺文集中?”
看到谢景行时,他惊讶地瞪大了眼,他方才只顾着明州府一行人了,完全不知谢景行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接着,他不动声色地微扯了扯嘴角,眉尾动了动,像是想扬眉却又被他强制按捺了下来。
谢景行以手扶额,所谓无妄之喜莫过如是了,一次又一次将他的文章拿出来当众评说,以往还只是在通州府学内部,现在可是四府齐聚,幸亏没将作者名念出来。
可他高兴的太早了。
秦学子最后将视线死死落在被他忽略的文章题目下面的三个字,几乎是一字一字地将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谢景行。”
丘逸晨抚掌一笑,“正是,此篇文章乃是通州府学学子谢景行所作。”
他眼角轻飘飘地扫过谢景行,这篇文章还是三月前那次月考文考的题目。
听说阅卷教官在看到这篇文章时,几乎是拍案而起,连声叫好,把其他教官都吸引了过去,这篇文章就在每位教官手中传阅了一遍。
光看还不够,教官们还将这篇文章立即抄录了下来,第二日在每个班级中阅读就不说了,更是将之作为范文让整个通州府学的学子学习。
他就是受害者之一!
当日他心里别提有多酸溜溜的了,可现在他几乎可以说是夸强说会一般,将“通州府学谢景行”几字念得声如洪钟。
谢景行是通州府学的学子,他也是,谢景行在四府学子面前出头,就约等于他也在四府学子面前出了头。
都一样。
在此地的都是具有秀才以上功名的读书人,有的就只差再过一道乡试关就能成为举人,才学自不必说。
一篇文章到底如何,他们只是听一遍,也心知肚明,不少人心生震撼。
葛夫子能成为安平省文风最盛之一的清河府官学的教官,自然更能品评一篇文章的好坏,他甚至是参加过数次会试的人,也是同进士出身,此篇文章他是写不出来的,这篇文章就是放在会试,不止能榜上有名,甚至前十都能争得一争。
他身旁的赵朝贵更是紧咬牙关,这谢景行到底是何人?他为何从未听说过?他转头看向身旁神色不动的韩回舟,原以为今年乡试他的劲敌仍然是与他同在清河府学的韩回舟,可现在,说不得他二人都得败于此人之下。
韩回舟自然感受到了赵朝贵的视线,不过他并没有搭理。
而是缓缓回答了丘逸晨的问题,“其文笔仿若是漫走于山林水河间,优游自若,不疾不徐,却又不落窠臼,多有新意之谈,以雍容尔雅之句徐徐道出一幅豁达从容之圣人像,吾之不及。”
从来到通州府学后,他这还是第一次出口。
其他众人纷纷点头,被这一篇文章打击得心服口服。
丘逸晨却并没有看其他人,而是转回头,紧紧盯着秦学子,秦学子被他的视线锁定,嘴唇嗫嚅着,最后颓唐地说道:“吾也不及。”
丘逸晨脸上立即露出得意的笑,秦学子一脸灰败,而他洋洋自得,对比鲜明,若不是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他这是在反击,还以为他才是欺负人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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