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109)
和沈越对视好一会儿,李四才开口:“因为那一年,当时的丞相邬相找到我,要我为邬家长子替考。”
“!!!”
又是邬家长子!!!又是科场舞弊!
八年之前,正是邬敬托沙鸥诱拐寻壑,让寻壑以沈府名义,为邬家长子签下保命文书!
那是沈越与寻壑决裂的导火索。
沈越勉力维持冷静,问道:“你的选择是?”
“我拒绝了。”
邬相专横名扬在外,怎容他人忤逆。所以,只要邬相在位,就不可能有‘李四’的出头之日。沈越分明知情,只是在病人面前,沈越万万不能暴露对内情的知悉,遂问:“之后呢?”
李四嗤笑:“沈大夫,你这是明知故问?”
沈越正色:“一切以病患者的叙述为准。”
李四苦笑:“好。之后能怎样,齐悦廿陆年的春闱,邬相打点了搜身官吏,从我身上‘搜’出了青布,我当场被逐出贡院。”
“三年后呢?”
“三年后,也就是齐悦廿九年,他们虽然另找了一扬州学子替考,可还是不放过我。那一年,我……”说到此处,李四胸膛剧烈起伏。沈越欲上前抚慰,李四慌忙摆手婉拒,平复些会儿,才道:“你容我几天回忆,我需要整理。”
“没问题。”
“但今天,我想给你看看。”
沈越正要问‘看什么’,李四已先一步起身,宽衣解带。
沈越瞳眸骤缩,若说李四手腕是瘦骨嶙峋,那么,李四的胸膛,已然是皮包枯骨的景象,从上至下,锁骨、胸骨、肋骨,清晰见形!
饶是沈越见多识广,此刻也瞠目结舌:“这……”
“最近病情加重,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可跟你说了这番话,我心里似乎舒坦一些,现在有一点胃口……”
沈越心领神会:“医馆熬了南瓜小米粥,可否?”
“清淡的都行。”披上中衣,李四已然筋疲力尽,趴倒桌上。
沈越即刻吩咐下去。
剩下的时间,沈越不再问话,室内仅剩调羹瓷碗碰触的叮当声。
看着李四艰难而缓慢地吞粥,沈越不禁好奇。齐悦廿九年到底发生什么,让这‘李四’的这等人物都需要整理准备。
问诊结束,从同心医馆出来,暑热尽散,晚霞漫天,沈越策马扬鞭,总算在日落之前赶回仙眠渡。
下了马,沈越径直奔向后山,山下却被引章拦住:“公子说,任何人不得上山。”
“啥?为什么?”
引章茫然:“不知道,这半个月只要沈爷不在,公子就会派人守着,不准任何人上山。”
沈越第一念头是尊重寻壑,可转念一想,这番举动太过反常,遂道:“我不放心,我必须上山。”
“可是!!……”
“阿鲤若怪罪由我担着。”
引章只得放人。
造物无言却有情。人间六月,山路两边的桔梗孕育出不少花骨朵儿,期间一二盛开者点缀,花形娇小,细茎却兀兀挺立。
登上前院,以往寻壑总会把小可爱放出来,让他满院子散步,而今却不见鸟儿身影。草房子大门虚掩着,隐约听得歌声缕缕。
沈越蹑手蹑脚,将门推开一缝儿。
寻壑身为优伶时,二人初遇,途径波折无数,到而今相互扶持,十四载岁月,什么样子的寻壑沈越没有见过,独独眼前……
背门而立的寻壑,着蜜合色蝶恋花纹样女帔,上披彩锦云肩,下着葱黄绫子留仙裙。不觉奢华,惟觉雅淡。
他口中所吟,正是《牡丹亭·惊梦》一折中,最为脍炙人口的《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人生初见,竟是带着梦幻色彩的璀璨!
“阿鲤……”一曲唱罢,沈越情不自禁,呢喃出寻壑名姓。
察觉人声,寻壑脊背一记震悚,不可置信地回头。
“你!!……”寻壑怒极,竟不知作何言语,慌不择路冲回房间,房门砰一声关上。
自己不知觉窥见了寻壑最讳莫如深的过去?!沈越大梦初醒,瞬间了然寻壑勒令引章山下拦人的用意,火速冲到门前:
“阿鲤,你别生气,我……我不会跟人说的。”
“以后我看到引章在山下,我就一定不上来。”
“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许久,都不曾听得寻壑回应。沈越转念一想,不对啊,因噎废食从来不是自己风格。同心医馆学来的,不正是教人如何直面过去走出阴霾吗?
定下想法,沈越试着敲了敲门。
“阿鲤?”
“鲤儿?”
寻壑一气之下带的门,并没来得及反锁,沈越完全可以推门而入,但沈越清楚,这样只会更加激怒寻壑。
沈越按捺住脾气,盘腿坐在门前,诚恳道:
“鲤儿,生气归生气,但你回应一下可以吗?不然我很担心啊。”
门后传来悉悉窣窣的动静,沈越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爷。”隔着一道门,沈越还是能听出嗓音自上方传来,寻壑大概站在门后。
“对不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待会出去跟你道歉。”说话间,寻壑哽咽不止。
寻壑哭了?!
斟酌一番措辞,沈越谨慎开口:“你无需跟我道歉,还有,你并不低我一等,别总是无论对错就先说‘对不起’。如果我有做错的地方,你责我、罚我,这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情意。但倘若你继续做小伏低,我会觉得自己让你委屈了,那才是最伤我心的。”
寻壑并未应答。
但沈越知道,寻壑与自己仅仅一门之隔,这一番话,必定一字不落收进寻壑耳膜里了。
“阿鲤,去年你问我,为何参与同心医馆的患者治疗。我当时没能给出答复。其实现在也一样,我不知道同心医馆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唯一确定的是,每当我帮助一名患者从过去的阴翳中走出来,我就有感觉,我离你的心魔又靠近了一点。过去我很计较收益,但现在……”
“同心医馆能给我带来什么,我不在意了。我在乎的,是我能不能凭借在同心积攒的经验,帮助你彻底放下当年的屈辱。”
“阿鲤,我唯一的心愿,是有朝一日,你能够放过自己,光明磊落地,面对所有人。”
话音落下,鸦雀无声。俄顷,门后传来一吸一吸的啜泣,片刻后是寻壑明显颤抖的嗓音:“爷,谢谢你。还有,爷……”
沈越对着门板张望,仿佛能窥见门后之人:“我在!”
“我躲你还有另一个原因……”
沈越更加放柔了嗓音:“嗯,你说,我听着。”
“我的手……上妆不便,所以我的妆非常糟糕,再加上哭了,现在是个丑八怪。”
沈越瞳眸转动,快速组织措辞:“我才不信,你个小骗子,总是贬低自己。”
“是真的……爷,我卸妆的松油还在桌上,你替我拿进来吧。”
沈越心想,如果自己答应了,那就等于默认寻壑的丑状见不得人。是故,沈越决定不答应寻壑请求:“鲤儿,当年沈府抄家,你恰好在场。我提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你见过我最狼狈的模样,公平起见,是不是也让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开玩笑啦,我怎么忍心叫你做你不乐意的事,这样吧,咱们各退一步。我闭上眼保证不看,但你也从房里出来,好吗?”
寻壑不答。
沈越继续循循善诱,从门缝里探进手去:“可以的话,你把手放我掌心上。”
不久,沈越就感觉冰凉而湿润的指腹,试探着触碰自己掌心。
沈越毫不犹豫地回握。
“鲤儿对我真好,那按照规则,我闭上眼咯。你要不放心,就拿布条儿蒙住我的眼睛吧。”
“不用,我信沈爷。”
听得寻壑这么一句,沈越差点没忍住睁眼。
二人同坐,沈越摸索着找镜子。
“爷,不必费心,我拿着呢。”
“噢噢,那就好。”沈越坐正了,细细感受寻壑的动静。可不多时,门外传来晏如的嗓音:“沈爷,公子怎么样了?”
二人大惊!寻壑噗一下趴倒沈越膝上,沈越则猛地睁开眼:“别进来!”
晏如:“???”透过桌下空隙,晏如分明瞧见丘公子的葱黄裙摆,二人紧挨着坐。晏如不似引章害臊,便了然道:“噢~沈爷跟公子好情趣!那我就不打扰主子们‘办事’了!”
沈越着急:“喂,不是你想的那样!”刚要起身却被寻壑揪住,“别走!”
好一会儿,寻壑才试探着抬头:“人走了?”
“嗯。”
寻壑不经意回头,在沈越瞳孔里捕捉到自己的模样。
“啊?!”
“我忘了!对不起!”沈越慌忙闭上眼。
寻壑卷土重来的沉郁,被沈越这局促模样逗得一扫而空,细细打量了会儿男人深邃的眉眼,联想他方才深情脉脉的一番话,寻壑没忍住,蜻蜓点水一般,在男人唇上落下一吻。
亲密方面,寻壑向来自持。这破天荒的一次主动,让沈越通身激灵,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我……你既然得了便宜,是不是该让我睁眼看看你?”
“我如果不让呢?”
“那……那我就当吃亏是福吧。”
沈越在外风光无限,可独独自己面前,总是万般‘委屈’。寻壑心头一点火起,幽幽道:“那就再多吃点亏吧。”说着,起身坐到沈越腿上,整个人瘫进男人宽敞的怀里。
金风淅淅,玉露泠泠。
罗裙渐解,身软如棉,春点杏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
枕席欢愉,狂风骤雨,自不消说。
作者say:
①二人谈心还有后续,作者残废太困先睡了,留到下章继续码。
②二马童鞋说阿鲤真有钱。以小见大吧,看看阿鲤怎么有钱。阿鲤裁衣工费百两起步,大致是什么水平。没记错的话,潘金莲一件貂绒大衣十六两,约摸现在的一两万。所以,emm……阿鲤右手伤残,裁衣慢,故意抬高要价以减少客源。但天天还有做不完的衣服,我只能说,富人的世界,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