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51)
寻壑突然觉得两眼发酸,侧过身子回抱住沈越。
沈越适时沉默,掌心抚上寻壑后背,一下一下轻拍着。
良久,寻壑才哽咽道:“沈爷想听江焘的故事吗?”
想!终于逮着机会了解寻壑那段讳莫如深的过去,沈越暗喜,但话音出口仍然满腔温存:“你要愿意就说吧,我听着。”
“我十二岁开始在蓬门接客,那时我倔,不肯屈服。鸨头为了压制我,专门给我安排难伺候的恩客。一段时间下来,我浑身没有哪处不带伤的。有次遇到一个客人,专爱点了烟花棒往人身上捅,我怕痛,一直闪躲,弄得客人不高兴了,结束后鸨头使人狠狠打了我一顿,第二天把我绑了继续伺候这人。那个晚上,我都坚信自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可老天不想收我……鸨头叫人给我草草上药,晚上继续接客。那个客人再次点我,我怕了,大哭不止。就在这时,江焘出现了,他出高价,买了我一晚。”
“那个晚上他没碰我,我也不记得给他磕了多少个头。在他看到我身上的伤时,他出去了,回来告诉我,接下来整整一个月,他都包下了我,后来还给我带了膏药,让我安心养伤。那是我在蓬门最安心的一个月,之后再没有哪个时期像那一月,天天盼着夜晚到来,日日盼着江焘出现。江焘是个心善的人,我应该只是他顺手救助的众多之一,所以,时至今日,他已记不得我了。而我……那天程隐驾车路过,只是车帘飘起的霎那,我就认出了他。”
“我和江焘没什么,我……我就是想报答他。”
寻壑到此刹住。
在寻壑诉说时,沈越逐渐收紧怀抱,到最后二人寸缕紧贴。沈越没长一张讨巧的嘴巴,此时他只懂得不断安慰:“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寻壑吸吸鼻子,却不见眼泪掉出,仅仅眼眶泛红,俄顷,安慰沈越道:“爷也别担心,同样是有恩于我,但沈爷终究与江焘是不同的。江焘和我……没有其他可能。”
沈越痛苦地闭上眼。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寻壑最叫他心疼之处,正是这份自己身陷水火还惦记着为人着想的体贴。
“对了,”沈越想起程隐提到七夕那晚寻壑两次进出品花馆,为防万一,沈越决定解释,“七夕那夜,我让楚野恭带我去品花馆,其实,其实是为了向小倌讨教。”
话题转变得突然,寻壑错愕:“啊?讨教?”
“就是……每次行房我总觉得你不痛快,我想让你快活点儿,所以就……”
寻壑不由失笑:“所以你就花重金拜品花馆头牌红倌为师?”
沈越尴尬:“差……差不多。”
“傻!”寻壑乐道,“听幽算什么,我当年比他能耐多了。对了,那晚花了多少?”
沈越比出两根手指,寻壑问:“二百?”
沈越摇头。
“二千两?”
沈越摇头。
寻壑担心起来:“到底多少你说说?”
沈越吞吞吐吐:“两……两万……”
“什么!”寻壑惊得弹起身子,“我每次才收你……哦不,你准是被沙鸥坑了!”
沈越却捕到要害,追问:“你刚刚说‘你每次收我’是什么意思?”
“哎,你听错啦,”寻壑打哈哈道,“我是说,沙鸥有意整你,故意收你这么多的。没事,回头我替你教训教训这家伙。”
第71章 小溪鸥鹭静联拳①
楚野恭将沈越对江浙一带实行‘改稻为桑’的建议上报朝廷,得到朝廷批红,可推行时却遭到村民们的强烈抵抗,楚野恭动摇之时,朝廷新任丞相新官上任三把火,急着干出超过子丞相的政绩,便拿江浙改革作为突破口,责令推行改稻为桑,楚野恭只得硬着头皮上。
在多次劝解无效、村民组织人员抗衡的情况下,楚野恭手下的李副将决定以暴制暴,出动兵马将原耕地践踏破坏,闹得民怨沸天。
僵持了半个月,楚野恭和沈越书信往来时提及此事并问询良策。沈越自觉身体无恙,便驾马奔去改革试点永康、新秀二县。
乡野田间,遍地是断折歪倒的禾苗,废墟之上,一波披鳞带甲的劲装士兵正与麻布破衣的村民们两相对峙,哪里注意到边上新添了二人。
沈越叹气。
楚野恭无奈,笑说:“别叹!这场面算和美的了,得亏我前天下了死令,命官兵只准抵抗不得攻击。”
楚野恭一说话就引起了官兵注意,村民们也纷纷看向这二人,其中一位村民胆大,对着楚野恭大声道:“楚大将军,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其他村民闻言陆续附和,要楚野恭主持公道。
沈越问:“看这些百姓还是相信你的,你做了什么?”
楚野恭眉头早拧在一处:“没,就是刚刚和你说的,要官兵不得伤害村民,不知怎的传出去了。”
沈越点点头,对适才带头喊话的壮汉问道:“改稻为桑,朝廷出此下策就是为改善民生,为什么不愿配合?”
这汉子高声道:“我叫张大壮,这次行动是我带的头,大人治罪尽管冲着我来,不要为难其他人。”
沈越安慰:“大壮,现在不谈治罪,是问你为什么不配合?”
闻言,村民们不再义愤填膺,张大壮拨开拦截在前的一根长戟,上前交代:“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永康县村民世代务农,突然要我们把稻苗拔了,这不等于要我们的命嘛!再说,桑苗能不能活,明年能产多少,谁料得准?今年虽然歉收,但秕谷好歹能充饥,可要改种了桑苗,歉收年我们总不能拿桑叶充饥吧!”
“对啊!”
“朝廷也要为我们想想啊!”
“就是嘛!”
……
待大致了解了情况,沈越低声问楚野恭:“上面没拨款补助?”
楚野恭瘪嘴:“别想了。国库早被挥霍一空,新帝接的就是个烂摊子,兼之百废待兴,何来闲钱拨给我们折腾?”
沈越皱眉,斟酌些时,才道:“朝廷不给补助,那就政策上做些利好,比如免除改稻为桑试行地三年的地税户税。此外,成帝有意修生养息,这几年边境应该相对安稳,申请免除永康、新秀二县的徭役,让百姓安心耕作。再者,那带头的大个子,他担心的,不就是怕明年收成不好连饭也没得吃嘛。野恭,改稻为桑要真推广开了,你是头等功臣,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拿出一些私房来,百姓的底兜好了,心也就安了,自然会跟着你干。”
楚野恭一把把沈越推开:“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拿出多少,不就等于昭告天下我吞了多少么。这我不干!”
沈越难得主动,又靠前去:“傻!找几个商人作幌子不就得了。”
“也是。不过,我和商户往来不多……”
“欸,这有什么好犯难的,我家那位交代一句的事,第二日自会有商人来找你。”
“嚯!我当你是替我着想,到头来竟是给丘老板攒名声!沈越,过去你可不是死心塌地的人,老实说,丘老板是不是给你下蛊了!”
“没有的事。我定会安排商人统一口径,朝廷问了,就说是受楚将军你的点拨,决意出资做慈善,这样放心了吧。”
“得得得!你尽管逮着机会献媚去吧!”
村民们见楚大将军和一名布衣男人推搡着,举动甚是亲密,不由好奇:“这位也是官人?”
沈越摆摆手:“不是。我和各位一样,都是要下地劳作、出入庖厨的布衣。你们楚将军是个广开言路、为民着想的好官,特意找了我商量对策,接下来由楚将军跟大家伙说说解决办法。”
或许是沈越一番肯定引起了村民的认同,楚野恭开口之时,竟引得百姓陆续鼓掌叫好。当天,村民们就拾掇走充当武器的大小农具,各自散去,等待朝廷批准优惠新策。
批文顺利下来,桑苗下种当日,楚野恭特意把沈越叫来见证。岂料沈越在家务农上瘾,一见了苗木就手痒,率先背了一篓下地栽种。楚野恭趁机公布沈越身份,村民们无比震惊:昔日的一国将军都下田干活了,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卖力?!
遂激得村民们热火朝天,即刻耕耘。
永康、新秀两县毗邻,农田广阔,新苗栽种需得耗费时日,沈越想着寻壑这几日也在为织造局的事忙活,无暇温存,索性修了一封家书说明情况,自己便留在农田同百姓一齐耕作。
整整忙活四天,桑苗才基本栽下,接连几日暴晒,沈越直接晒蜕一层皮。收工时村民甚是热情,俱邀还家。
张大壮率先自告奋勇:“沈将军,我家水牛昨天摔死了,丈母娘本来要整条拉去集市卖了的,被我拦下,留了肋下最筋道最够味的肉犒劳沈将军!”
“我老婆新腊了禾花鱼,黄酒也是今年新酿开封,沈将军,不如到我家吃顿饭吧!”
……
沈越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好几天没回家了,家里人会挂念的。”
楚野恭拿手肘捅捅沈越,低声问:“怎么,丘老板定了时限?”
沈越拍走楚野恭爪子:“没有的事。”
“噢!”楚野恭登时高声道,“沈将军刚刚告诉我,他不要各位的饭菜,只求家里有黄花大闺女的乡亲们,给他介绍介绍,不然沈将军孤身一人,寂寞的很哎呀!你打我!”转眼看到沈越冷黑一张脸,楚野恭再不敢放肆,“得得得,开个玩笑而已,这么较真。”
可百姓却不这么想,东家懂纳鞋的黄三姐,西家善烹饪的郑小妹,南家会裁衣的赵大妞,自乡亲们嘴里纷至沓来……
“够了够了!”沈越大喊,“楚将军和你们开玩笑的,我……我已有家室了……”
一老大爷快嘴道:“有家室要紧么?哪个大人物不是三妻四妾,就说我家赵大妞,从小我就给她讲孔融让梨的故事,最懂谦让了,收进屋里,保证不给沈爷添乱。”
“就是嘛!”
……
沈越挣扎着从人群中脱出来:“不了不了!没有可能的事。”
又有百姓追问“为什么?”紧接着有人起哄,“难道是沈夫人厉害得很?沈将军不要怕,你可是天上地下的头等人物,上得战场下得农田,夫人算什么!她有意见,抄家伙教训她!”
沈越终于无奈,止步解释:“各位乡亲们的好意我领了。我家夫……夫人非但不凶,反而是世间最温柔的人,任谁也舍不得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