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5)
时机难得,邬二身子后仰,即将腾空之际,却突遭一股劲儿拽向一侧,同时刹那,眼角一道银光闪现,啸过金属质感般的冷冽的风。
邬敬站稳,回头看向身后,却见一箭射中邻船,才入船身的箭尾仍颤巍巍抖动。
若非方才那一记牵拉,这一箭的靶子,就是自己的肉驱了。
邬敬瞟一眼身侧面容平淡的男子。
“别让人跑了。”阴森的几个字从咬牙切齿中挤出,饶是邬敬素日镇定,此刻也经不住打个激灵,正是那始终立在船首,逆着光看不清容貌,只见他松了牵拉弓弦的手,缓缓放下长弓。
洞若观火,不愧是沈越,精准料中他们下海潜逃的企图。
“哈哈哈哈……寻壑啊,我现在后悔了!”对峙时分,邬敬突发此语,四下俱是惊讶。却见邬敬好整以暇拍拍丘寻壑肩膀,才接着道:“当初就该听你的,把这沈大将军全家连根铲了。哎……”
邬敬字字沉如巨石,投进寻壑早就不堪重负的心里。
“上!”船首那人闻言,声线更是冷冽。
周遭铠甲士得令,转而蜂拥过来。
寻壑凭着本能捡起一把剑抵挡了两下,邬敬趁乱倒入海中,寻壑眼角察觉船首动静,见那人再度持弓,指向船侧海绵。
口比心快,寻壑惊呼:“二爷小心!”话音才落,寻壑只觉得周遭一轻,自己竟已纵身跃入海中。
寻壑张开四肢,整个人盖住了了邬二,触水瞬间,除了水花四溅,尾随而至的,还有近在咫尺的‘撕拉’一声,待海水漫上身子,肩胛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寻壑低头,竟见一支箭羽穿膛而过。
邬敬浮上水面,正好寻壑抬头,二眼对上,邬敬只觉得寻壑此刻分外寡淡,仿佛周遭围绕的血海,并非从己身淌出,继而,又见他启唇,声线俱是淡漠,道:
“二爷,逃吧。”
寻壑在水面沉沉浮浮,冷眼看着邬敬遁入水中,很快,四周扑腾之声不绝于耳——船上兵士纷纷入水,循着邬敬潜没的方向搜寻。
海面沉沉浮浮,肩胛处伤口随咸水的涨起落下而痛麻交替,寻壑意识越发涣散,下水兵士纷纷游离,无人顾及自己,若是丧尸海面,未尝不是个好结局。
寻壑惨白的一张脸,竟勾起嘴角轻笑。
人说临终前,过去会诸般回现。回想自己这二十八年,一路苟且,艰难求活。可而今回首,突然好奇:若当初知道这偷来的日子,是这般心力交瘁,自己还会选择苟活吗?
总归,现在是不想了。
耳边纷扰,喊杀声一如身上涨涨落落的海水。
“邬敬在船尾!”
“将人带走!……”
“活口,咱们立大功了!”
“哈哈哈……”
……
混沌中,寻壑只觉得自己让人从水中揪起,拖拽上一处硬木。
“沈统领,跟邬敬一伙的这人一起带走么。”
“不用。”
“问这干啥,蠢货!上头只点名押邬敬回去,再说,这人半死不活,路上照顾多麻烦。”
“就你精明!”
……
继而人声远去。船只驶离,周遭屏障散开,即便阖着眼皮,寻壑还是觉得眼前分外光明。片刻,眼皮复现阴翳,模糊间,浮木下沉,似乎有人踩了上来,紧接着身躯让人揪起,寻壑想睁眼看看,可奈何消耗太过,彻底断了意识。
海雾化雨,倾落整个下午,而今终于透彻。残阳隐退天涯,徒留万里绯霞。
天容海色,本就此般澄清。
第12章 拣尽寒枝不肯栖①
初春,乍暖还寒时分,正午日头暖和,引得百姓纷纷上街闲步,及第路更是摩肩接踵。
“前面的,麻烦让一让,我这车……”
“嚷嚷什么!让不让由我说了算吗!前面堵得更死,赶紧绕路吧你。”
顺着这人指向放眼,车夫瞠目:只见一圈人层层叠叠,水泄不通围堵在一间铺子门前。车夫正要向主子禀告状况,回头,却见车中人早已捞起帘子,面容失色,直跳下车往人群当中挤进去。
“李爷!……”喊叫甫一出口,车夫猛然想起——主子此行的目的就在附近,回想主子方才罕见的慌张模样,莫非……
抬眼看向被人群重重围绕的铺子,招牌早已让人砸下,仅有一角尚且和墙勾连,大半在空中摇摇欲坠。车夫所识字眼儿不多,眯眼瞧了半天,喃喃道:
“九……九宛?”
几位姑娘感到背后一阵拥挤,回头就要斥责,不想对上一双朗目疏眉,满腔怒火一时灭了作烟,尚不及反应,却见那通身缥碧的公子匆匆跑进店铺。
进门前赶上一波皂隶出来,缥碧公子侧身退让。众人见官差离去,没热闹可看了,才纷纷作鸟兽散。
“哎,这京城第一的绸缎铺子就这么没了。”
“我倒觉得合情合理。”
“怎么说?”
“ 听人说,‘九畹’背后的掌柜,来头可不小。据说是邬丞相的三女婿……”
“你怎么知道这其中干系?”
“兄弟我好歹做了十几年布料生意,内行消息比旁人要灵通点。不过这其中也有‘九畹’掌柜的缘故,人家低调,不愿张扬……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你看,昔日再轰烈,而今还不是说抄就抄,啧啧……”
“这话在理,小老百姓一生平淡,但好歹全家齐整,哪像他们,一旦失势,就是家破人亡的下场。”
……
缥碧公子甫一登门,不由瞠目,室内疮痍满目,偌大店铺只有一人,这人衣着飒爽,头上束发却已然凌乱,站在散落一地的布料当中,目色茫然。
周遭窗棂紧闭,一室幽暗,唯有地上泛着星光点点——一室室内这些本该为权贵披身,为豪奢用度的顶好料子,方才虽遭人践踏、弃置,仍不减其溢彩流光。
“芃……芃羽……”不请自来的公子颤声唤道。
许久,室中人才觉察呼唤,迟疑偏过头来,待看清来人,一手抱着的物件倏然坠地,噼里啪啦作响。
竟是一打账用的算盘。
“沙鸥公子?……”
方才还勉力维持站姿的金芃羽,一见来人,百骸气力霎时没了逞强的倔强,竟直挺挺往下跌去,所幸沙鸥箭步上前扶住。
沙鸥随手拖来几块绸缎垫着,搀芃羽坐下,才道:“我托了好些人打听,师傅他……他真的……沈越真没带他回来?”
‘师傅’二字似乎是禁忌,一入芃羽的耳,就如开闸口令一般,两行清泪倏倏淌下。
沙鸥自袖中取出锦帕,替芃羽拂去泪痕。借着沙鸥手掌绕至身后轻拍安慰,芃羽小心翼翼,顺势靠在男子肩上,颤抖呜咽了片刻,才喃喃道:“师傅应该是真的没了,沈越找不到人算账,才会找上这儿来……”
“砸店的事是他派的人?”
金芃羽啜泣不已,只点头肯定。
“那……引章呢?师傅身边的人就没一个回来?”
“我在。”嗓音自身侧传来,沙哑干燥,叫沙鸥想起小时候的冬天,捡掉落的树枝儿往树皮上划的动静,不由回头,一时愕然:
眼前的人一手拄着木杖,一手撑在门框,只是勉强站稳,都已费劲得面红耳赤,绯红两颊上更有数道红疤,松垮垮通身缟素披身。
怎敢相信,这般打扮的,会是一妙龄姑娘。
“引章?”
女子比手势止住起身搀扶的沙鸥,拄着棍子,一步步挪到硬木凳上坐了,才道:“我很早就落入水里,后来的情况,都是听他们喊叫才知道的。公子似乎受了伤……”引章一顿,哽咽片刻,才接上话, “他们嫌带伤的人累赘,所以……他们只带了邬二爷就回去了……”
听到此处,沙鸥焦急道:“只听得只言片语,你就妄下定论师傅他没命了!?起码得找沈越问清楚!”
“我……”引章一时语塞。
“你也别怪引章,这一趟,她也去鬼门关趟一回了,幸好碰上附近渔民,好歹捡回一条命。而后一路辗转,昨日才回到京城。她希望师傅活命的盼头,不会比你的少。”
听了芃羽解释,沙鸥黯然道歉,又道:“不问清楚实在不甘心,这两天我去一回沈府吧。”
“不!”引章高声道,“沈爷记仇得很,你过去跟邬二爷有些瓜葛,能避开还是避开的好。这两天我去求见吧。”
引章负伤在身,可说出此话时,其余二人俱没有打断,毕竟,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抛开沙鸥不说,这些年芃羽一心跟着寻壑打理生意,与沈越素不相识,断然不可能是差他拜见沈越。
一时三人沉默。
片刻,芃羽打破沉寂,问沙鸥道:“这回上京,是……是忙生意吗?”
“不是。差了几波人,打听回来得净是些模棱两可的情况,索性亲自跑一趟京城,好歹不论,起码问清楚。”
回应有些许意外,但仔细想想,似乎理所当然在情理之中。芃羽点点头,垂眸,覆盖好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晴川历历,旭日高照。乾元殿,其上所筑重檐庑殿顶,由恒河沙数的灿金琉璃瓦镶嵌而成,此刻与日光辉映,极是光辉炫目。
殿内,高阶之上,成帝广袖一荡,朗声道:“诸卿若无他事禀奏,那今日朝会就到此为止。”
堂下沉默片刻,而后一众官员齐声唱喏:“恭送陛下!”
待出沈越踏出殿门,沈超在蟠龙柱旁等候已有片刻。见了胞弟,沈越也只是微微颔首,面容一如既往死沉,沈超看兄长如常大跨步疾行,一记无声苦笑,旋即迈步跟上。
“哥,有罪的已然悉数归案,而今你也位极人臣,按理说该释怀了,但至今没见你露过一分轻松神情……不对,是没见你笑过。”
闻得胞弟此言,沈越稍稍迟疑,步子似乎也顿了一顿。
“我笑不笑,跟这些无关。”
笑是因为开怀,可事到如今,沈越发现,竟没有什么能让自己开心的了。
沈超一番好心被泼了一盆冷水,习以为常地撇撇嘴,默然跟在兄长身后。
将出宫门时,一道绯袍人影伫立门侧,沈越沈超远远瞧见,二人躬身问候:“羡陶公公!”
羡陶忙上前分别搀住:“奴婢怎么受的起,两位大人快请起!人前免不得的礼数,人后就不要客套了。想当年,咱们都是进屋免叩门的交情,礼数多了,就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