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100)
这一声声叫得裴钧近乎心裂,搂在姜煊腰上的手已捏成了拳头。而裴妍目中的泪也在这一刻落了下来。她赶紧收手低头一抹,这时却忽见姜煊右腿包扎处把裤子撑起个小包来,连忙轻轻摸了摸,抬头惊声问:“裴钧,这是怎么回事?”
“他自个儿爬假山摔了。”裴钧抬手替她擦过眼睫上的泪珠,心中是无尽的愧,“是我不好,没看紧他。你别担心,太医说养养很快就好。”
裴妍听了这话,秀目微瞠,唇瓣颤颤,看着眼前满脸挂泪抽抽噎噎的姜煊,在囚车中再三启齿,却还是难成一言,终是再度隔着木栅紧抱住外面的儿子,揽在他幼弱脊背上的双手渐渐施力到发白,似乎是想把儿子揉进自己身体不再分离般,任凭平日是多么逞强的一个人,眼下也还是双眉一撇,闭目哭出声来。
裴钧只觉目下一涩,艰难吸气道:“裴妍……你要撑住,我还在想办法。”
裴妍红着眼,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闻此言将双眉一拧,咬起牙关道:“……好。我撑住,我一定撑住……那你照顾好煊儿,裴钧……你答应我,无论往后发生什么,你照顾好煊儿……”
“好……”裴钧握住她手指,痛目看向她道,“好,我一定看好他。”
此时文书交割好了,两侧官兵便捏着刀往前一步,恭敬而小声地说了句“裴大人勿怪”,便将囚车前的绳索套上了两匹骡子,并叫馆役打开了后院儿大门。
“不,不要……”姜煊眼看他们要带走母亲,便紧紧抱住裴妍不撒手,“不准你们带走我娘……本世子不许你们带走她!”
裴妍的泪淌得愈发厉害,一狠心,松开姜煊对裴钧道:“你带他走,快带他走……”
裴钧听言,沉眉一扯姜煊的胳膊,便把扒着囚车的孩子扯下来,兜头抱在怀里。在姜煊一声惨然大哭中,他后退两步,任凭姜煊如何踢打,也只用一手捏住姜煊膝头固住他右腿,另手亦死死摁住他肋下,抱着他疾步跟着启程的囚车往外走去。
这时,大门外竟传来一个颇熟悉的人声,笑言道:“哎哟,官爷,今儿怎么又不让进去了?我这不天天都来么……什么?移送?送去哪儿?”
恰这时裴钧搂着姜煊随囚车出了大院儿,竟见是梅林玉正抱着捧花站在门外,似是恰好来探监的。
梅林玉一看见囚车里的裴妍,是眼睛都瞪大,面色即刻一变,两步就扑到囚车边叫:“姐姐!姐姐这是去哪儿?”说罢见裴钧抱着姜煊跟在后头,脸色就更是白了:“哥哥,这、这这、怎么回事儿啊?他们这是要把人带哪儿去?”
姜煊正伏在裴钧肩头恸哭,裴钧在这哭声中心神尽疲地答:“梅六,崔宇犯了错事被拿了,眼下刑部的案子……便都要归大理寺复审。”
案子移去大理寺,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梅林玉双目一瞪,惊得手一松,怀中红花绿叶便落满一地:“怎、怎么会……”
他不比裴钧和姜煊,不是一朝亲贵,再有钱财也只是个九流商贾,于是很快就被官兵不客气地架了开去,踉跄几步踩到了地上的花,一步步踏得红绿稀碎才退到裴钧身边,短短片息过去,已眼睁睁看着那拉着裴妍的囚车,哒哒跑远转过巷口去了。
这时梅林玉双眸一闪,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又疯了似地还要再追上去,却被裴钧腾出只手来一把拽住了腰带,勒得气都一滞,没能跑远。
“你放手!”梅林玉气得一把打开了他的手,赤目吼起来,“十年前她就是这么被接走的,至此是苦了十年,还摊上这活受罪的事儿……如今我再不能送走她第二次!”
“那你是要劫囚车还是劫大狱?是要杀人放火去把她抢出来不成?”裴钧死死拽着他袖子低吼,“梅林玉,我还抱着孩子呢,眼下事儿都够多了,你能不能别再给我添乱!”
梅林玉这才看向他肩头的姜煊,一见着孩子带泪的小脸,他面上的戾气顿时散了大半,可短暂一愣后,他眸中的悲却更甚,鼻子一红,眼泪就流出来,双唇颤颤一动,到底没说出话来,抹了把脸撒开裴钧的手去,立在一旁不再吭声了。
裴钧刚看了裴妍姜煊哭,眼下还要看他哭,直觉头都发胀,也不在意去劝他了,只收手拍着姜煊后背,便往前门走去:“梅六,你驾车了没?”
“没。”梅林玉包着口哭腔跟在他后面,鼻子吸呼一声,“从前我听二王庙那老道士说,走路是一步积一功德……从没信过,只当他要骗我香油钱。可自打妍姐出事儿啊,现今却倒什么都能信,就再没坐过车了……每日从楼里走来瞧瞧她,瞅见街上有小玩意儿、好吃的,也都买了给她带去……见着有要饭的、要钱的,也一一都给……”
裴钧一听他这话,是胸口都发沉了,抱着姜煊回头去看他,都不知是该骂他傻还是说他痴,只好忍下,等他走到身边才说:“今日出了这事儿,我原就要去寻你的,眼下碰上也正好,你便随我回去一趟,咱们得好好想想法子,定要快些救裴妍出来。一会儿我让人把老曹也叫来。”
“老曹可不好请,最近也不知在忙活什么,我三姐找他几回都找不到人。”梅林玉叹口气,“可那倒算了。若这回妍姐的事儿他都不管,那我可要跟他急了……”
二人说着已走回了裴钧的车架,梅林玉一掀开帘子正要往上钻,却见里面有人,立时吓了大跳:
“——晋、晋王爷怎的在这儿,草、草民叩见——”
“别叩了,赶紧上去!”裴钧在他后头一踹他屁股,“生怕人不知道呢。”
梅林玉被他踹得一个趔趄,脑门儿磕在车门儿上,咚地一声响,也算是磕了响头了,赶紧拽着帘子爬上车去,捡了姜越对面的车角缩着,一声不敢吭。
裴钧跟在他后头抱了姜煊上来,坐在了姜越身边,一瞬皱眉抬眼,竟见梅林玉正捂着脑袋,提溜着眼睛,一双猴精似的目光还在他与姜越的脸上来回流窜。
“……看什么看?”裴钧瞪他,“晋王爷你没见过?”
这时姜越正从他手里抱过嘤呜的姜煊,原是很寻常的举动,可看在梅林玉眼里,这两大一小同车共坐还哄孩子的景状……却怎么看怎么不对,不免有些讷讷自语道:“见是见过,早见过了,可……实在没这么见过……”
姜越没听见他嘟囔,也不觉有异,拍拂着姜煊道:“梅少爷有礼。往后咱们见面时候或许还多,我与裴大人之交又需掩人耳目,那你我之间,礼数便能少则少罢。”
梅林玉一听这话,心里更有些小鼓乱捶,可比起裴妍被移送的事儿,这却不足让他眼下多想了。他只抱了拳向姜越道:“岂敢岂敢。草民见王爷都是沾着哥哥的脸面,往后又哪儿敢不敬重的?草民只管着嘴就是了,少礼是绝不敢的。”
姜越听了这话,无声地看裴钧一眼,似要询他意见,却见裴钧正垂眸细想着别的事儿,不免叫了声:“裴钧,眼下是回你府上?”
裴钧点头,回神道:“今夜……我想或然该将六部也一道请来。”
梅林玉惯来是懂不得裴钧官中事务的,此时便只有姜越问:“你可是有什么新的打算了?”
裴钧轻轻颔首,若有所思地凝眉一叹,“我在想,这或然是个好时机……”
姜越问:“什么好时机?”
裴钧抬眼看看他,又看看梅林玉,低声吐出二字:“辞官。”
第65章 其罪四十七 · 聚众(上)
“辞官?”
这俩字儿梅林玉是怎么都听懂了,瞬时便睁圆了眼,坐直身子道:“哥哥,你可别吓我……妍姐眼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你怎么能辞官哪?官中可就指望你了!”
裴钧一时锁眉不言,瞥眼看向一旁姜越。而姜越换手搂着姜煊继续拍拂,也沉眉不语看向他,神色虽亦见不解,却已似开始细细思量。
不等裴钧细说这“辞官”何为,梅林玉已慌慌再道:“哥哥,摊上这事儿——咱是急功近利都不为过了,你怎还想着急流勇退啊……你是不是疯了!”
——“你是不是疯了?”
被此言激起的神思微闪间,裴钧低头一看梅林玉拽住自己袖口的手,一瞬竟忽地因之想起了前世的元光十七年来。
那是冬月中的某一深夜。天干,有雪。虽不过是诸多冬夜中的一夜,可那夜过巷的寒风却老实大,吹得乌漆穹顶下雪沫乱转,又飞旋着直往人脸上扑打。
他记得那时的方明珏也曾在户部大院外风摇的黄纸灯笼下,袖手顶着风雪,压低了声音,咬牙问过他这一句话。
彼时另旁的闫玉亮摘了乌纱,一把抹下面上不知是冷汗还是冷雪化作的水,也直摇头替他答了:
“我看是疯了……真疯了。”
那一刻,裴钧叼着手里的玉嘴儿烟杆不说话,听闫玉亮又沉沉道:“眼下你正是如日中天,蔡家老二又才被咱们赶去西北没半年……满朝姓蔡的人里,谁不记恨你?你想没想过你忽而辞官会是个什么下场?你想没想过你一辞官,我们又会是什么下场?自古打这京城出去的人,从没几个能全身而退的,更别说是你今时今日这裴太傅了!如今盐案一改,驿递一饬,圈地一查,天下何人不识裴钧?何人不骂新政?又何人真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不止他们说你贪权吃金,一个个对你喊打喊杀、诅爹咒娘,单说这一朝上下想要你命的人,打京门一排也能排出西京关去了……你说你辞了官能去哪儿?子羽,说句不好听的:若是扒了你这身银补褂,你走哪儿,就是死哪儿——”
“师兄!”方明珏急得一拉他袖子,可还没待劝上一句,已听裴钧把手里烟锅咯地一声磕在一旁踏球石狮的头上,抬眉看向闫玉亮,吐了口烟:
“可脱了官服、出了京,世上又几人知道我就是裴钧?他们看的,不还是这身衣裳?”
方明珏便先劝他道:“可保了你命的,也是这身衣裳啊。大仙儿……你可别犯傻。”
他半抬起手来,哆嗦指了指身后的户部院,在半掩的门扉后一阵隐秘的搬运声里,息声凑近裴钧道:“今儿这一趟搬完,府库里除去贴官撑脸的银子,就算是真搬空了。明儿夜里梅家第三趟船一来,你可得让曹先生仔细张罗了送出京去,绝不可泄露,也绝不可有闪失……至此往后,咱送去内阁的票据,可就大多都是假账了。这事儿咱们是一条心的,做了就是做了,甭管是为着朝廷好也罢,是为着良心好也罢……眼下看都不要紧了,咱只说这‘好’……最后若是不见天日,那你辞了官也没用,咱们该死还得一块儿死,你也不用怕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