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52)
裴钧早料到此事,便只点头道:“是,皇上做得很对。”
这时帐帘已从外面挑起,是杂役鱼贯将晚膳一一端进来放在桌上。姜湛坐到桌边,对裴钧道:“你放心,你姐姐犯的罪过绝不会牵连你的,回京后,朕也会警告蔡延离你远——”
“你觉得我姐姐当真杀了瑞王?”裴钧听出些不对味儿了,忽而便抬头看入他眼里,笑意渐渐收起来,“姜湛,眼下还没判呢。”
可姜湛却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道:“没关系的,裴钧,朕说这些又不是要怪你。你姐姐杀了瑞王,朕也绝不会怪罪她。瑞王殴妻之事简直丢尽皇族颜面,他就算活着也永远都是蔡氏放在姜家的棋,往后总会坏我们的事,倒还不如死了的好——所以你姐姐此举,也算是误打误撞帮我们一把了。”
他说到此处,口气愈发关切了:“朕知道,你虽同你姐姐生分了十年,可血浓于水,你心底也一定不忍她就死,所以朕想……待回京她认罪被判了,朕就寻人去牢里换她一命伏法也就是了,到时你给她安排个新名新处,送她出京再别回来,如此无人问津也能安闲一世,朕绝不过问。”
“……可不是她犯下的罪,她凭什么要认?”裴钧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指,反手就捏紧他手腕,“难道只有皇族颜面是颜面,我裴家的颜面就不是颜面了?难道我父赫赫功名战死沙场,忠义之后就只得忤逆叛朝的下场?难道瑞王殴妻揍子终遭报应,我姐姐受他打骂十年,却还要拿后半辈子名声给他陪葬不成?……认罪?她有什么罪!”
“——就算你姐姐没有杀瑞王,可她嫁与皇族却服毒避子的罪却是铁证如山。”姜湛的脸色因他此言而渐渐冷下,挣动了手腕却挣不开裴钧的手指,便隐忍到一列送汤的杂役出去后,才继续开口说:“况你从前也说过,罪与无罪在这世上根本就不紧要,紧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今日瑞王死了便是结果,于我们也是好的结果,有了这结果,这事是不是你姐姐做的,又有什么差别呢?”
这话叫裴钧握他手腕的力道顿时一松,“你说什么——”
“裴钧,我们一度想要瑞王死,不是么?可却只因蔡家在侧,便屡屡不能借由遂愿,那今日瑞王既然死了,只要死得与我们没什么干系,那他是谁杀的又有什么区别?我们不过是需要人来顶了这杀瑞王的罪罢了,而你姐姐受他打骂数年杀了他也是合了机缘——况朕又没有真要她死,朕说了会护她,也由你送她出京,你为何要这般生气?”姜湛似乎费解他怎么就不懂这道理,此时已拧起细眉端详起他来,继续语重心长道:“蔡家在皇族里的大棋除了,往后我们行事都更顺遂一点,待你姐姐认罪伏了法,也再不会成为我们的拖累了,等你把她送走,我们就可以……”
——拖累?顶罪?送走?
——是谁犯的,是否犯了,都不要紧?
姜湛还在徐徐说着,可裴钧却一时忽觉似狂风灌耳、惊雷劈顶,直叫他耳中听进的那些字字句句都变成了一把把钝锈锋刃的铡刀,就如同前世杀死他的那一把一模一样,却并不能再痛快砍下了。
它们只是没完没了地往他颈间粗砺地割着,磨着,而拿刀的姜湛却依旧语重心长、理据万分——正用他那白皙而精美的脸容,嫣红又绝美的双唇,平静而认真地向他解释着:牺牲换来的,是皇权稳固,而皇权只是需要一个人去死。
这很值得了。
此时此刻,裴钧被他轻轻握住的右掌几乎已可再度感到钻心的剧痛,这引他终于不可抑制地从喉头挤出那个他再世为人以来,从不敢去细想深思的问题:
“姜湛,那这次——这次如若就死的是我,你又当如何?”
姜湛听了,几乎立即就摇头道:“裴钧,我怎么会舍得是你——”
“你又怎么会不舍!”裴钧陡然提声站起,喉间终于因这一吼而真实地阵痛起来,却依旧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我裴钧入朝多年为你付出至今、舍命数度,你却用邓准来窥视我、拿捏我,我裴家先父为了朝廷尸骨藏沙、至今未还,姐姐为你姜家生儿育女却遭受毒打,你却理所当然觉得她是个杀夫忤逆的悍妇——你今日招我前来,难道就只是要我由她认罪?难道——”
“不是!不是!我都是为了你好,都是为了我们好才说这一番,你为何一定要这样想我!”姜湛被他这话气得脸色发红,起身愤然一拳便捶在桌上,将一桌珍馐瓷碟都震得轻响,又转身几步向东,抬手便将那御案上的函盒摔在裴钧面前,叫那盒中烫有金漆的卷轴公文掉落出来,一直骨碌碌地滚到裴钧脚边来,撞停了,才因回滚而展开了一头来——
而那上面,正写着两个金墨提就的字:
婚书。
姜湛荒唐地苦笑起来,看向裴钧的双眼是全然的失望和渐起的绯红:“我今日寻你来,本是为了要告诉你——我要纳妃了,裴钧,我要纳妃了!哈灵族奉上郡主要我封作贵妃,否则往后的战马和贡银他们是一分不会给朝廷的……可今日午宴他们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你一时为新政,一时为邓准,一时为裴妍,一时为你外甥,你何曾顾得上我?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位置!”
“——你不是说过要帮我吗?裴钧,是你说你会帮我的坐稳这皇位的,可今时今日我信你、纵你,在你眼里又算什么!我们算什么!”他将桌上的折子和笔都往裴钧脚边摔去,却气得不够,又抬手就将一桌珍馐全都扫落在地上,叫帐中霎时充斥刺耳的碎瓷声,而他自己也因此一怒而猛地咳起来,脸色愈见通红道:“你……咳!咳咳……你给我,滚出去……”
他抬手揪住前襟,隐忍地颤手指向帐外,向着裴钧再度暴喝一声:“你给我滚出去!——咳咳……”
外面的胡黎终于闻声掀帘进来,一见帐中的狼藉景象是眼睛都瞪大了:“哎哟裴大人,您这是怎么惹了皇上生气了?”又快步走去扶住姜湛道:“皇上您可息怒,您身子要——”
“滚开!”姜湛抬手便推他一把,在厉咳中再度愤恨地看了裴钧一眼,便拂袖走去屏后了。
胡黎还想来劝裴钧服软低个头,可裴钧此时却是再不想于这帐中待下去。他不等胡黎说话,也不再管屏后的姜湛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只冷着脸就转身掀帘出了帐去。
一时他差点与帐外端了铁炉烤兔而来的杂役撞出热烫满怀,待险险避过,他才终于想起——
此行前来,其实他原本只是被姜湛招来,要一起吃吃姜湛偶然猎杀的兔子的。
入帐前仅存的余晖此时已尽数褪去,墨蓝的夜色渐渐漫上天际。
裴钧闷头疾走到一处空地中,在周遭冷风火炬里深作呼吸,抬首只见半轮凸月挂在穹顶,周边寒星四散,飞云流移,一切都看不清轨迹,而低头间,所见足下雪地上却有极杂乱的脚印:大的小的,深的浅的,自前后左右,往南北东西,竟也各有通向,似各有际遇——
只不知这些印迹都是何时留下,亦不知这一个个脚步都是谁叠了谁的、又谁踩过谁的,更不知当中可有人曾交会并行、可有人曾费心追赶、可有人曾驻足等候,又可有人曾用力拉扯——甚或曾在风尘中双双勉力奔赴着,却只来得及回头相望疾呼个名字,就见那眼中的人渐渐失散在莽莽人潮的推搡里……
他开始曳步往西南走去,抖了抖袍摆被泼上的菜渍汤料,不禁想起他上一次被姜湛这样扔砸东西,还是姜湛十五岁的时候。
那是姜湛登基为帝的第三年了,可年轻的皇帝却依旧畏惧朝臣非议,便还是屡屡称病不敢上朝,这自然让军政大事都被内阁、被蔡氏握在手里,几乎从不在御前定夺了。
那时的姜湛因此而苦恼,因此而困顿,却依旧将自己缩在帝宫中,从不敢伸头动作,终至一日,裴钧看不下去了,便起了个大早去了崇宁殿里,把姜湛罩上宝珠龙袍就扛上肩头往朝会大殿里走,待走到了,就在姜湛极度惊慌的挣扎中,一把将这毫无准备的少年天子推进了殿里,推到了满朝文武的面前。
那一刻,大殿上交头接耳的沸议戛然而止,待一旁司礼监的掌事后知后觉叫出声“皇上驾到”,满殿官员便都生疏而惊奇地跪下,面面相觑着,零零散散高呼起万岁。
眼见此景的姜湛怯生生地回头看向裴钧,连身子都发起抖来,那一张白皙又巧美的脸上眼睛红着、睫羽颤着,双唇都失了颜色,无不像是在说:“我要回去,裴钧,你快带我回去!”
可裴钧却只是站在殿角龙屏后的阴影里,向姜湛严厉地挥了挥手,低声勒令他道:
“坐上皇位去,你是个皇帝。”
——那就是姜湛第一次上朝。
虽然他上御阶时差些跌倒,可总算也知道了自己扶住旁边的檀木架,最终是忐忑坐在了高台上的大金椅里,按捺着颤抖的喉音,学着裴钧平日教他的话,说了句:
“众卿平身。”
那日下朝后的姜湛撒了好大一通脾气,在御书房里一边咳嗽一边大骂他:“你害我!你就是想我在百官前出丑!你和他们没什么不一样!”又在他的好言规劝中砸了他一身笔墨纸砚,将他身上都砸出几块儿青来,最终还是太医来了又走了,给姜湛上了针砭,姜湛也累了,他这才哄好了姜湛,看他在榻上安睡了,这一场大战才算个止。
后来他便开始强拉着姜湛去讲武堂听课、去世宗阁议事,上朝就更是家常便饭了,而姜湛的怒气虽也再有过,却又渐随着年岁增长,而日复一日在龙袍下平静了,最终,也慢慢和他那些挂在宗祠里的先皇先祖一样,在雕梁画栋的恢弘宫殿间,变成了一个沉浮在权势漩涡中,再不动声色的皇帝。
而再往后的三年,五年,十年……当裴钧以为他已将这昔日惊惶的少年塑成了一樽不偏不倒的天子玉像、终于也可以放手为其归置左右权势、扫明天下的时候,一切却因他手中经年累积的种种权势萌发了姜湛对他的猜疑,如此便开始徐徐脱离了他原本设定的轨迹。
裴钧如今回头去想,当他奋力把姜湛往前拉动的时候,同路的姜湛或许也曾挣扎拒绝过,也曾勉力追赶过,甚至在追不上时大声叫喊过他的名字、对他发过脾气,可慢慢地,当姜湛不再能每一次都跟上他、朝中局势也不允许他停下来多做解释时,他便总想着:再快一些走到更前面去等他吧,等那时候,就一切都清楚了。岂知他们二人间拉开的差距里,却渐渐涌入了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事,慢慢叫他们只能双双隔着喧嚣与动荡,鸡同鸭讲地匆匆让彼此保重、让彼此信任,道最后,终叫“忠无不报”和“信不见疑”面对皇权和取舍……皆徒虚语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