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156)
瑞王吓得一跳,抬眼见姜湛把他送来鼻烟壶和扇子全数扫落在地上,忙忙心疼地拾拣起来。
姜湛看着此景更是来气,指着他鼻子骂他:“瑞王,你空口无凭污蔑朝中重臣,可知这该当何罪?你无能做事,在京中享着乐子,还怪做事的人没给够你银子?朕是皇上,朕都不打国库的主意,你区区挂着个亲王的名头,又凭什么要来过问?难道是连这名头都不想要了?”
瑞王本是由母家蔡氏指使来给姜湛吹耳旁风的,未料竟引姜湛勃然大怒,赶忙跪地告饶:“臣口无遮拦!臣有罪!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姜湛起身将他呵斥出去,瑞王狼狈万分地走了。可眼看着瑞王哆哆嗦嗦抱着那些杂乱的贡物走出宫门,姜湛心底那些卑劣不安的种子却一点点地开始发芽。
他闭目摇头,告诫自己:瑞王是代蔡氏来挑拨离间的,万万不能中了这奸计。然而,昼夜闭目间,他却还是逃避不了内心那个阴暗自私的自己。
他似乎听见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阴恻恻地说:“瑞王虽是无能,虽是倚靠蔡家,却也是皇亲,是你的哥哥,他和你利害相栖啊,可裴钧呢?谁不想一人独揽天下大权?谁不想取代你这个病秧子?裴钧说他爱你、帮你、护着你,你就真的信了吗?当年帝后与你血浓于水,依然可以那般冷落戕害你,裴钧与你没有半分血缘,他又凭什么奋不顾身帮你?如果瑞王所言都是真的,那这朝中天下,裴钧才该是最危险的人!”
——不!
他拼命推开这个念头,在燥热的夜里寒战而醒,惶恐地攥紧了身上薄衾,至此后便愈渐少眠。
安神汤剂与燃香并不能让姜湛免于失眠之苦。胡黎侍奉在侧深感不安,不由遍寻安眠之法。恰是这时,翰林侍讲蔡岚带着古琴叩首求见,说是能为圣躬分忧。
于是在秋来的这一日,崇宁殿摇曳的灯窗后响起了琴声。这琴声时而伴随低语,时而勾出轻笑,渐渐从一开始的夜半三曲,减少成两曲,一曲。后来有时甚至并无琴声,蔡岚进入殿中,却依然待到翌日天明。
宫里人说,蔡侍讲有一双和裴子羽一样的眼睛。
入秋时,裴钧返朝。姜湛疑心作祟,佯作撒娇模样旁敲侧击,扭着裴钧调取了九府三分之一的县税账本入宫,说要学着清查。裴钧被他闹得笑出来,应下了。半月后姜湛在宫中密诏内务府数位管账太监核算,这些账目是样样工整。
姜湛不免放心了些,心中阴暗的种子便伏入了砂石般松动的泥土——只要裴钧稳如参天巨树一般地守护在旁遮挡风雨,这种子就无处发芽。
可是姜湛安心了,被他挡在门外的一众皇亲和朝中利益受损的众臣却愈发地不安心了。裴钧布置的新政改革由地方试点,传至中央,经过县镇、府道、省城,层层递进,即刻就要蔓延到京中,作为裴党政敌的张氏和蔡氏急了,此时便开始了更为密切的查探。
张岭带病在府,亲自写出数百封函件,寄往东西南北各处乡绅、学究、巡按府邸,广撒法网,搜集裴钧不法之举;蔡延更是借着蔡岚独得姜湛垂青,一次次随蔡岚入宫面圣,请求抽调各处账目、军需。
然而,这一次次的查探都未能发现端倪。
在张岭不再抱希望时,蔡延却更加严密地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缝隙,只待如蛇一般钻入其中,掘地三尺,将带刺的毒牙扎入那绝密的真相。
很快,蔡延所等的时机来了。
秋后裴钧北上抽检监军,江东发了疫病。此疫一发,朝廷极快获知了灾情,敦促府道赈灾,江东府拖延多日后,声称无钱赈灾。
江东知府一夜间遣散官署,悬梁自尽,留下一纸认罪状,终令一桩巨冤之案曝出。原来,江东府知府、县官层层瓜分官银,自元光年起始至今,长达十余年,早已成为上下官员间心照不宣的规俗。他们官官相护,将告密者举家投狱、冤死或暗害,让这条链子被血液浸得坚实无比,再加之驿递盘剥、通讯不畅,这冤更是无人能喊。
姜湛在宫中闻讯,惊怕之下,一面速命御史台侦破此案,一面又令户部下发赈灾银粮。户部接旨后,一如往常地做了从国库下放银两的账目,实则却已按照裴钧分布在地方的税银,从周边州县就近调派。
身在户部的方明珏深知,裴钧安排在江东的税银应已被官员侵吞,一旦御史台下查,账册出现纰漏,五年来的所有排布就都将付之东流。此时已来不及联络裴钧,他只好紧急向梅家借用银两填补亏空。不料,正在借银入库时,蔡延忽而带人闯入,发现府库空空,即刻命人将方明珏逮捕入狱。
闫玉亮闻讯,惊觉是有内鬼走漏了消息,便让邓准赶忙送信给曹鸾求救,却不等撤离,也被牵连入狱。邓准求荣,将信件送给蔡延,蔡延又依照信件抓了曹鸾,将曹鸾与邓准一并带入宫中,把信件交给姜湛,并令邓准一五一十说出裴钧所作所为。
邓准入宫之前已受蔡延调唆,实则也并不知裴钧转移国库银两是何所图,单只将自己眼见的皮毛之事添油加醋,按着大罪一一告知了姜湛。姜湛闻之大怒,辱骂邓准忘恩负义、攻讦尊师,蔡延却即刻拿出户部亏空的物证,以曹鸾妻儿胁迫,逼迫曹鸾从证,继而侥幸地证实了邓准的每一句说辞。
姜湛眼见人证物证,如蒙重击,蔡延不等他回过神来,便以方明珏填补江东亏空为由,将假账、亏空等事栽入江东贪墨大案,并将太傅裴钧拟定为京中最终收受巨贿、包庇下级之人,甚言这天下层层官员怕是都在为裴钧牟利,是故严词请旨令御史台彻查。
姜湛看着面前的笔笔假账,荒谬地摇头否认:“这不可能,朕信裴钧,他绝不会……绝不会做出此等事情!这些只是你们栽赃的文书罢了,你们嫉恨裴钧!你们想要他死!”
张岭由张三搀扶着立在他身侧,叹了口气,沙哑道:“皇上既然不信,不如就眼见为实。”
由是,在亲卫保护下,姜湛裹着厚厚的貂裘,被胡黎扶着上车出宫,于浩浩大雪中来到户部府库。
官差从库中空空的架子上抬出一个个箱子摆在雪地上,天穹落下的白渣簌簌飘零在箱子里,片刻间,几乎就要覆盖住那些填不满箱底的银钱。
姜湛腿一软,被胡黎扶住了。他眼眶发红,喉头发紧,此时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蔡延在旁叹了口气道:“皇上,裴子羽借由宠爱短年高升,说为新政改革,实则是狼子野心!看来,他这些年来打的都是这样的盘算!”
张岭撒开张三搀扶的手,抱拳请旨道:“老臣恳请皇上,此番切切不可再姑息裴钧!”
姜湛只觉眼前一暗,后脑一麻,胸腔间几乎翻涌起欲呕的浪。他赤红了眼睛,沙哑大喊:“怎么会!不可能!他让朕信他……他说是帮朕!”
赵太保袖着手,徒劳地问道:“皇上,如今这……这可怎么办啊?”
姜湛眼中的悲渗入怒,怒化作恨,咬了牙,缓缓下令道:“传朕谕旨……朕躬抱恙,恐时日无多……责令太傅裴钧,即刻回京觐见!”
插了火漆的黄卷由快马送出京城。姜湛当晚回宫,咳疾猛发,连日高热。
七日后,裴钧在北地收到圣旨,一心以为姜湛重病,便火速带人回京。可等他风尘仆仆赶回京中,迎接他的却是大理寺数百官差的围捕。
病倒在宫中的姜湛听闻裴钧回京,便令人将裴钧带入宫中对质。
陪在他床边的蔡岚听了,忙拉住要去传话的胡黎耳语一阵。胡黎听言,目光一紧,转头惊看向蔡岚道:“你们这是要——”
蔡岚一把捂住他嘴,将他拉出殿去,颤颤出声道:“不,胡公公,我绝对不会害皇上!可若是皇上再被裴子羽蛊惑,要恕了裴子羽的罪……那我怕我爹急起来,会先要了皇上的命。”
胡黎目中更惊。蔡岚红着鼻尖,深吸口气道:“胡公公,宫中你死我活不过是为了个‘利’字,我爹要的也仅只是‘权’。眼下爹已密诏我大哥入京,打的是摄政为王的主意,而我的私愿……只是想保下皇上的命。胡公公伺候皇上多年,想必也不忍看着皇上受苦受害,眼下……反正裴钧大势已去,死不足惜,你再与他牵连只是害人害己,倒不如照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他日事成之后,蔡家必有你的好处。”
他凑近胡黎耳边告诫道:“胡公公须知,这些年你也帮过我家中不少,如今只要裴子羽一死,我们就都安全;可裴子羽若是不死,我们就都得死。”
茫茫大雪渐渐盖了皇城的金瓦,只同沿道高高的宫墙岔出了刺人眼眸的红白二色。
天更冷了。一炷香后,胡黎袖手低头回了姜湛寝宫,倚在姜湛床边,犹疑一时,才低声禀告,说裴钧被捕之后恼羞成怒,发疯发狂、辱骂圣躬。他说得姜湛越听越怒,一急之下,猛地咳了口血出来,双眼一黑,昏厥过去。
蔡岚在一旁照料,一见此景,当即叫太医想法子医治,自己却吓得没了主意,只好连声问胡黎如何是好。
胡黎双颊青白、全身绷紧,脑中几个急转之下,看向蔡岚:
“咱家方才听皇上说,是要把那裴钧……严惩治罪。蔡大人也听见了吧?”
二人身旁的宫女太监一时收声相觑,目中相传惊惶。蔡岚闻言愣了愣,却旋即反应过来道:“听见了……我也听见了。我这就去传皇上谕旨!”
这一晚,蔡岚出殿见了蔡延,假传圣旨,说皇上大怒,要让法司彻查裴党、绝不姑息。一时间,与裴钧有关系的所有朝臣、士绅、学究、商人,都被御史台和大理寺清查起来,个中事实在蔡、张主审的进行中被极尽歪曲,一众官员亦争相举报、反目成仇,守口如瓶者惨遭酷刑逼供,最终,是干过的事都招认了,就算是没干过的,也都干过了。
裴钧被御史台立罪成大奸大佞,所办公差悉数遭到质疑。被贬西北的蔡飏因此平反,入京回复原职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了天牢之中,亲手拿着短剑,狠狠扎进了裴钧的手掌。
裴钧在铁索桎梏间疼得咬紧牙关、额头暴起青筋,面对蔡飏的迫害,却绝不惨叫一声。
蔡飏一巴掌扇在裴钧脸上,又捏着裴钧的下颌,将一瓶毒药尽数灌进裴钧喉咙里,疯狂地笑道:“裴子羽,你这张嘴不是指鹿为马、舌灿莲花吗?你再说啊!我倒要看看你还怎么能说!”
显赫功名,盛世荣宠,到头来灰飞烟灭。
冰冷的牢狱内,老鼠和爬虫在裴钧的伤口上啃咬。他的手脚被狱卒殴揍断了,布满血疮,恨到头已没有了泪。三天两头几碗馊饭,叫他整个人像破布一样瘫软在地上,而刑讯时,被吊在他对面墙壁上的方明珏和闫玉亮,也与他是同种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