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60)
“你信晋王么?”闫玉亮兀地出声,弯腰在地上磕了磕烟灰,把烟锅熄了。
裴钧垂眼看着那烟锅中渐灭的火星,想了想道:“我想试试。”
“那错了怎么办?”闫玉亮收起烟杆子看向他。
裴钧避目看往奔腾江面,笑了笑:“但愿别错吧。”
“是啊。”闫玉亮笑着拿烟杆子一敲他肩头,“不然先过河拆桥的就该是你了!我才不信你一点儿后手没有,到时候就看你们谁算得过谁罢。”
闫玉亮说完这话便也走开了,裴钧再吹了会儿江风正要找姜煊上车,回头却见不远外的承平车队里,是秋源智正向他微笑招手。
他四下看看无人,便走过去跟秋源智打礼致安,果听秋源智一开口,便是应承了放弃和亲之事。
——可总也不会那么容易。
秋源智倚在车外壁上含笑看向裴钧,烟绿的狩衣广袖下徐徐伸出二指:“本君的条件,是劳烦裴大人再费心一二,为本君择选两名陶土匠人带回承平,如此,本君回京后就即刻向天子请辞,不日便随同重病的国姬一起,出关返回承平。”
裴钧听来只觉意料之中,看了看秋源智,笑起来:“殿下本是执意不肯,何以士别三日,却转怨为乐、应得如此轻易了呢?”
秋源智抬袖掩唇轻笑,低声道:“不知裴大人可曾听闻过,承平有句古语,说‘勿怠贵人之言,怠言者多舛’。”
裴钧未明其意,秋源智便袖起双手,竟因言像裴钧一揖:“本君改换心意,实则大半只因裴大人数日前赠的那一卦。当时本君怒中未察,可事后细想来,却觉那一卦竟恰合目下境况,冥冥之中,似乎是天意安排,于是,便不敢不听了。”
裴钧哧声一笑:“那殿下还向天意安排之人讲条件,难道就不怕犯天怒了?”
秋源智却道:“带匠人归国,技艺尚需口口相传,整理亦非朝夕之功,原就不比带回秘籍书册便捷简易,这不过是为了归国后,予以国君一个交代罢了。其实,裴大人若不想背上叛国的罪名,只需将那卦象何来与本君细讲,为本君指出条明路即可,那么匠人之类,本君大可不要。”
“殿下说笑了。”裴钧抬手和他抱拳,淡笑回绝道,“殿下身世金贵,命理实乃天机不可泄露,只那一言已是折寿之能,在下岂敢更多妄语?便还是叛个国容易些。回京后,在下定然择选陶土二匠送到殿下手中,望殿下惠允。殿下,告辞。”
秋源智听言虽有不甘,可看着裴钧是执意不说的模样,想想却也罢了,只依言与裴钧点头作别。
到此,这欠了姜越的两样公事债务,裴钧是都还清了。
此时散席的文官已又各自上车,驿馆中皇室宗亲的鸡鸭鱼肉也吃得差不多,酒大约也在最后一轮上,馆役便将随行人马整整一餐的用度算好,低眉顺眼贴上了“燕飨”的笺,妥当交在冯己如手里。
冯己如看过,稍稍一叹,又小跑递到裴钧面前。
裴钧从主厅诸王的觥筹交错中收回视线,接过那账单开簿一瞧,果见当中原应算入皇室用度的那些珍馐酒肉和仆从吃食,竟分也不分就算入了随行官员的花销里,而皇亲几十人的开销,又是随行上百官员的十数倍之多。
这些银子如此一划,就不再由内务府和世宗阁交付了,转而都从礼部的燕飨开支中走动——也就是说,原本从各地征得的巨额税赋,在划拨了绝大部分上交皇族供其享用后,皇族每一次外出各地用餐行猎、喝酒作乐,却依然要借礼部“燕飨”设宴百官为名,继续从剩余的税赋中另外用钱。
而账面上看来,这钱却是臣子用出的,百姓若要怨,只能怨官。
裴钧不发一言掏出随身授印,盖了章,让冯己如去寻方明珏查阅结账,一抬头,却见主厅皇亲中叔父辈一桌上,坐在南位的姜越,正在一桌笑闹中静静看向他。
姜越看来的目光是清净的。他没有笑,没有拿酒,碗中也无肉,而他身边的兄弟叔侄却都甚有和乐模样,有行令的,有划拳的,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勾肩搭背讲着笑话,与京城街角酒楼里吃喝嬉乐的一个个平头百姓没什么区别,不过只贵在穿着锦衣貂裘,戴着玉冠环佩罢了。
可他们之中,姜越也穿着锦衣貂裘,也戴着玉冠环佩,此时此刻,却在这一屋富贵中显出不同来。
若不是细心瞧见,这不同却也叫人甚难察觉。
裴钧靠在驿馆外院的门柱上,迎着姜越的目光笑了笑,到此是愈发觉得姜越这人极有意思。而姜越在他笑意中眸色一动,知道是被裴钧撞见了目光,便挑眉扭开了脸,又应付诸王言谈去了。
裴钧脸上的笑便由此更滑进心里去了,不由摇头啧啧两声。
这时方明珏在里边儿结完了账,牵着姜煊一路碎念着“没钱啦没钱啦”走出来。姜煊这孩子一路都在和裴钧讲这讲那不停嘴,此时吃饱了饭终于犯困,说想睡,就揉着眼睛张手要裴钧抱抱。
裴钧抱起姜煊,再看过姜越一眼,便与方明珏走出去,问过裴妍也已用食,便上车等行了。
这时他抱着姜煊轻轻拍拂着,在车中看向窗外,只见承平一列中,二皇子秋源智正迎风望江,一容眉眼恬淡,一身衣襟猎猎,很一番踌躇满志形容。
裴钧见此,不禁遥遥忆起了前世的秋源智来,一时只感唏嘘。
前世的秋源智也是个好功恶过之人,本愿打下沙燕,让自己在以战功立名的承平皇族中占据要位,岂知后来进军沙燕却兵败如山倒,耗费了巨大国力却一无所获,反叫原本日渐强盛的承平有了疲惫之态。
这让承平国君大为恼怒失望,直将他贬为子爵赶去了南海,是终身再无夺位之望了。尔后未出五年,曾经雄心壮志的秋源智郁死他乡,年仅四十六岁。
裴钧放下了车帘,把姜煊小袄的帽子替他带上,这时搂着已经睡着的孩子,看着他锦衣包裹中一张酣然的睡颜,不由慢慢想到:若今生和亲之事一改,能一石激起千层浪,那或许秋源智这引人扼腕的一生,也就会由此改变……
那么,他裴钧的一生呢?
如果今生他不再为了姜湛去搏杀心智、玩弄权术,他的一生又会怎样?
正想到此,他忽闻车窗外有人轻叩两声,掀开帘子,是姜越站在外面抬头看他。
姜越正要开口,裴钧连忙抬起食指压在唇上,嘘声道:“小祖宗好容易才睡了,王爷您可怜可怜我罢。”
姜越一愣,待反应过来他是说姜煊这小话痨,便实在也失了笑,压低声说:“那明日你得空再来寻我。”
裴钧额头靠在窗口向他眯眼笑问:“寻你做什么?”
姜越淡然反问:“明日就回京了,你该不会是忘了要帮我拒了承平的和亲罢?”
“哦?”裴钧作不解状,“拒什么和亲,我何时应的?”
姜越静静看着他唱戏:“听说你方才见了秋源智了,结果如何,明日便与我细讲。”说完,从怀里掏出个锦囊抬手递来窗边:“这是之前停在镇上买的麻糖,你给煊儿吃罢。他吃着东西许能静下些。”
裴钧接过来,向他眨眨眼:“这是给煊儿的?那我能吃吗?”
姜越收回的手一停,慢慢负去身后,“我倒不知你喜欢甜食。”
一顿,又转眼低低道:“你想吃就吃罢,煊儿吃多也坏牙。”
说完,他便告辞转身,往自己车驾走去了。
裴钧一直看着他背影快步消失在车帘后,终于忍不住闷闷笑出声来,下刻便解开手里锦囊,摸出块糖来塞进嘴里,呡了一会儿,只觉满口纯甜。
这夜,一行人马至京兆辖地外最后一镇,停休一宿,次日一早,再度起行两个时辰,便进了京关五县。
裴钧带着姜煊一路吃着麻糖说着话,眼见掀帘能看见京城了,便想了一想,仔细掐算了时刻,觉得这时可以去找姜越了,便命车夫先并行去方明珏车边,让方明珏换过来看着姜煊,嘱咐了两句,才又叫车夫紧赶数鞭并上了姜越的车。
他把吃空的糖袋系好了,捏在手里,只掀帘等到与姜越的车窗齐平时,忽而便一伸手,将糖袋从姜越车帘边塞了进去。
下刻那帘布一动,就被对面姜越掀起。
姜越握着帘尾挑眉看过来,无奈片刻,只抬手冲裴钧勾了勾食指。
裴钧这便抹下了很想一起跟去叔公车上的姜煊,下车掀帘上了姜越的车厢,见车中的姜越正拿水囊在身边车角的方几上倒出一小杯凉茶来。
裴钧捡了方几另侧的右壁落座,接过姜越递来的小茶盏,一小口就将茶水饮尽,入口直感醇香回甘,花香清新。
他放下杯子看向姜越笑:“好茶。这是秋源智送的?”
姜越舒眉点头:“不错,今晨才送的,说是赔礼。他说国姬不服水土、以致重病,便无法再行和亲,他回京后,不日就会带国姬返回承平了。”
说完他抬头看向裴钧,目露疑惑:“你许了他什么?他怎会轻易应允此事?”
“王爷呀,这怎能是轻易的呢?”裴钧支肘在方几上,捧着胸口佯作心寒地看向他,“臣为了王爷一愿,那可是拼着逆天改命的折寿之险,替秋源智占了一卦,说他那星位偏移,运有不详,若是执迷不悔,恐有——”
“行了行了。”姜越好笑地打断了他,又倒出一小杯茶来,“若事关你礼部治下,你不愿说,我便不问了。天命卦象的玩笑可开不得,裴大人还是慎言罢,也别再到处给人算卦了。”
他将倒好的茶水推到裴钧肘边,轻声道谢:“此事多亏你,谢过了。”
“谢什么,”裴钧再度端起这小茶盏来,笑眼看向他,“麻糖的事儿煊儿可开心坏了,我还没谢你呢,要不……你再跟我要个东西去吧?当我还你的。”
“不用。”姜越给自己也倒了杯茶,摇头,“那是小事,无足挂齿。”
这时外面一声长呼,传来兵士整队的铁甲声,有人报京城已至,提示诸官都需备好身份授印,要一一向城守出示。
“这是开始严查了。”姜越拿出亲王玉牌来,若有所思。
裴钧也摸出了少傅符授,接他道:“春闱已近,近来正是大批试子涌入京中,城防警醒些也好,免得混入什么歹人贼子,到时各部都有麻烦事,还不是我们遭罪。”
“难道城里歹人贼子就少了么,”姜越笑一声,“你我岂不就是?姓蔡的不也是?”
裴钧听言看向他笑,没有答话,垂眸细思片刻,忽而道:“姜越,过了城防我就要下车了,裴妍要被转入刑部,我得跟着老崔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