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40)
——竟然打了一场老虎他都没丢。裴钧忽觉姜越这奸贼平日里险恶万分,这么看竟又特别老实可爱,抬手就把他手指卷回去,“多小个东西呀,王爷您拿回去叫人洗洗切了,泡水暖暖身子也行,便当臣今日谢过王爷救命之恩了。”
方明珏这时找到了药走来,呵呵笑他:“你命那么贱哪,这就救了?王爷救你可花了老大功夫吧。”
裴钧向他狞笑着威胁道:“那你要我以身相许啊?你小子再不闭嘴我把你嘴缝上!”
“你许了王爷还瞧不上呢,送个野参就要讨人了,什么德行哪。”方明珏一边给他包着伤一边嘴碎,一抬头见裴钧正面目凶狠地看着自己,连忙忍了笑咬唇摇头,表明这嘴已经缝上了,不劳哥哥亲自动手。那边姜越听言倒是低头一笑,轻轻咳了一声,向裴钧点点头示意,“有事儿明日再谈罢,裴大人今晚好好休息,孤先回去了。”
“哎好。”裴钧有些脸热地冲他挥手,笑起来:“晋王爷慢走,臣就不送了。”
姜越点头别过他,便再度握起手中的小小人参,掀了帐帘走到外面,抬头只见中天一朵皓月,仿似已亘古经年地挂在那里,被纺纱似的月色围拢在云层间,时隐时现,光影幽微而寒凉,叫人几觉一眨眼间它就会熄灭。
姜越一时只觉得自己仿似再回到了十年前京郊山寺中的一夜,想起了那时林间少年游里举目一望所见的月色如玉,也是与这夜一样被迷云暗藏。
那时他圣明的父皇仙逝已三年又三年,宫中司礼监说人有三魂七魄,死后七天去一魄,一年去一魂,七满魄尽,三年魂归,再三年便是神灵散于沧溟,是故六年也是大祭,宫中便又起一桩叠丧告天的法事,而他的长兄继位后羸弱,宫里便也相应补了祝祭仪礼,都由他与泰王一应操持,末了又正碰上宫学、官学每年外出踏青的日子, 泰王就劝他郊游忘事,可他站在那山寺后岭的松丘小月下,拿胳膊肘撞了撞身边捣弄灯笼的人,问出的却依旧是执念,是越不过、渡不去的执念:
“裴钧,你说天下人需要月亮么?”
而那时少年的裴钧正被恩师张岭指使来折腾晋王爷忽而熄灭的灯笼,手忙脚乱不知怎么是好,正是烦不胜烦,恰这问一出时,倒忽而觉出是灯芯儿的毛病,一伸手便替姜越掰正了芯儿,吹亮火折子就将灯笼点亮。
霎时,莹白的纸灯里亮起了暖黄的灯火,刹那映亮少年英挺的脸。他展颜笑起来,“成了。”又把灯笼手柄往姜越手里一塞,顿时叫这温暖的火光也把姜越给照亮。
年少的姜越愣愣盯着的手里的灯笼,又愣愣盯着裴钧明媚的笑,冷峻的面容上都是莫名。而此时身后却恰响起一声山寺晚钟,那声音悠然高迥而肃穆超脱,每一击都沉沉撞在人心胸,就像从中天月上泄诸人世的禅音,径直流进人心里。
身后有别的少年大叫裴钧过去捕蝉,在那湿热的夏夜,裴钧扯着领子扇着风,大声应了,又转头肆无忌惮地笑着,在低回钟声里对姜越开合着嘴巴。
是了。现在叫姜越想起,其实那时的裴钧确然是说过一句话的。
他说:“要月亮做什么?咱不人人都有灯么,灯亮了咱才真能看得清呢!”
说完扑闪着长眸弯眉笑着,跳起身子又向姜越身后怒吼着奔去:“方明珏!你要敢放我的虫子,我就打死你!”
“什么你的我的,捉了就是大家的!”那边少年们大笑起来,“你一个还打得过我们?”
而这一刻山间钟声顿止,回荡在林间的绝不是余韵,而只是静默,可静默中却有带湿气的山风吹过林间的每一个少年和每一株树,带起少年们衣袂翩翩猎猎作响,刮得绿叶丛猛然晃晃沙沙不止。
姜越像是参禅顿悟的佛徒,顿然回头瞠目看向裴钧灵闪跑跳的背影,还见那长眉带笑的少年回头向他朗声大叫道:“王爷也来捉虫子吧!好玩儿着呢!”
他下意识就懵然摇了头,可目光却忽而无法从那人群中的少年上转开了,此时只觉耳外早停的禅钟已轰然再响彻心底——
周遭夜暗、人呼、灯火、虫鸣、风凉,这毫无关联的一切忽在这一刻,叫那个人群中跑跳笑闹的裴钧在他眼中那样耀目,璀璨,就像颗坠在凡尘里的微明天星,只这一眼,就将引灯独立的他全无暗角地照亮了。
而这一照,便是十年。
“得了您,说说吧!”
帐子里的方明珏终于给裴钧包好了胳膊,这时便收了东西坐在他对面,挤眉弄眼地问:“我才不信你是遇上了野猪呢,合着野猪是跟晋王爷约好要私会被你给撞见呢,哪儿会碰巧都在!你赶紧给我个交代,不然我告你去。”
“瞧把你能的,你能告谁去?”裴钧瞄他一眼,闭目养神。
方明珏压低声音嘻嘻道:“我写个折子告皇上去!信不信!”
裴钧顿时睁眼瞪了瞪他,正转着脑筋想应付他两句,却不想刚要开口,营帐的帘子却又被人捞开了。
帐外寒风登时灌进来,引二人猛地看去,只见进来的是个胡黎身边的小太监,此时不遑多说别的,只匆匆先道:“裴大人,咱师父请您快过去呢,皇上咳疾发了。”
第28章 其罪二十七 · 阴违
裴钧这厢正眼疾手快遮挡着胳膊,此时听言一顿,回头见方明珏也瞪圆了眼睛捂嘴看他,确是与他皆惊方才一声“皇上”竟叫来这么桩事儿,简直就是乌鸦嘴。
裴钧连忙让小太监先去外边儿稍候,对方明珏竖指嘘了一声,眼神警告他别乱说话,得方明珏点头应了,便起身换下被虎爪挠破的衣裳,打帘随小太监走了。
外面夜雪恰停,化雪的气候更冷。一路快步走到营场正中的大皮帐子外,小太监迅速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帘子再度打起,是胡黎亲自出来一边将裴钧请进去,一边紧凑说道:“今日到的时候皇上就不大舒服,方才宴上都是强撑,怕是一口饭都没吃下……还好宴散得不晚,不然早该咳了叫人看出来。”
帘子被捞起,一阵异常烘暖的热气顿时扑面而来,这时胡黎就了烛火一看裴钧,蓦地低呼道:“哎哟,裴大人这脸色怎也不好呀?”
裴钧心道:敢情你被老虎扎了一爪子还能红光满面的?可又不能说出来,只好强笑说了句:“路远疲乏罢了,无碍。”说完已听帐中屏风后传来姜湛剧烈的咳嗽声,有太医急急道:“快垫高枕头,皇上气喘涎重,切切不可平卧。”
然后窸窸窣窣声音响起,胡黎在屏这边儿适时叫了一声:“皇上,裴大人来了。”
屏后咳声忽因此一顿,姜湛沙哑道:“等等,先别进——”
可他话没说完,裴钧已经绕过屏风走进去,只见里间正烧着滚热的兽脚铜炉,宽大木床上铺了厚毡软衾,而床上的姜湛重重华服早已褪下,此时只穿了裤子趴在重叠的方枕上,冰白的后背整个都露出来,瘦削肩头上扎的银针在烛灯下泛着冷光,而脊骨两侧也已被砭石刮出两道紫红的细砂了。此时姜湛闻声迅速回头,见裴钧还是进来了,细秀的羽眉便倏地一蹙,一张咳到通红的脸又略狼狈地转回去,终于忍不住地趴在枕上,再度猛咳起来。
姜湛当年是早产的,打小身上就有寒病,咳得经年累月、日日都喘,冬春最爱大病。今年宫中还喜庆他没发病就过了年,大家都清净,却未料长途跋涉这么一激,却叫这一场病还是无可避免。
胡黎抬了椅子进来,裴钧却没坐下,只谨身站在一旁看太医收了针砭,再服侍姜湛口服了顺气的丹药,叫姜湛终于止住了大咳。可大抵是方才咳得厉害叫他头昏,一时就只是气喘着没力气说话。胡黎赶紧上前将他衣物都穿好,扶他翻身躺下又盖上厚被,而此时姜湛终于得以斜靠在枕上看向一旁站立的裴钧,哪怕气息还急,都还是止不住说起来:“怎么办,明、明日开猎……朕还要射第一箭,午后各部赛马击鞠,朕,也要在场……连承平也……”
“好了,皇上勿忧,明日一早不定就好些了。”裴钧低声说了一句,走到姜湛床边坐下,把他金丝绸被上雪白的羊毛毡子往上拉了些,“眼下心急反而养不好了,岂不亏?”
这原本只是两句没用的安慰话,可姜湛听了,起伏的鼻息竟也微微平稳些。一旁太医见状,与胡黎对了个眼神点点头,便放下心来出去寻人熬制汤药。
姜湛斜躺在高枕上再看了裴钧一会儿,虚弱问道:“方才宴上,朕见你走得早,累了么?”
裴钧顺着他的话点头:“是累了,就溜回去睡一觉。”
“可他们……”姜湛又止不住轻咳两声,缓息片刻,才再度看向他:“他们,有人看见……晋皇叔从你帐里出来……”
裴钧听言,脑中登时一跳,神色却不变,此时也不知姜湛所说的“出来”是指姜越在帐中叫醒他那次,还是后来他们打完老虎姜越送他回去那次,便只能笼统敷衍道:“你还不知道你那皇叔呀?怕他是被和亲的事儿吓得够呛,等回京开印了京兆司事务也杂乱,这来找我麻烦撒撒气呗,只还好方明珏这户部的在帐里,他后来没能多说什么就走了。”
姜湛一听,片刻眯眼笑了,“……原来你这回同方侍郎住啊。”口中这话竟忽而就从晋王头上顺着裴钧说去了同帐之人,挽起的唇角也在平静后恢复苍白的面容上牵起个柔软的弧度,喃喃道:“你从前不都是和闫尚书一道睡么……”
可姜湛话虽如此,此时裴钧却轻易就能察觉——姜湛还继续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显然只是随口说了两句别的把方才说晋王的话给绕开,表面上看是对晋王之事点到为止,可实际上,定还依旧是忌惮裴钧和晋王越走越近。
其实姜湛是个皮面无害却暗中阴鸷的性子,几乎从小就是,可前世的裴钧面对这一张脸十六年,一切又先起于冬雪中的一场美人落泪,其后先看见的便总只是其美貌了,从不多想想姜湛每一句话是否都算计他。而今他被砍了一次头,人就长教训了,他知道这时候他如果顺着姜湛的话就去说闫玉亮、方明珏了,那姜湛就会暗中默认他裴钧是刻意回避谈起晋王,则一定是私下有染,再加之早前晋王从宫里揭了邓准作那眼线的事儿他与姜湛从未挑明,日后这其中的猜忌指不定会像雪球越滚越大,如若不理,最终就会酿成大患,那他和姜越就都麻烦了。
想到此,裴钧便展眉向姜湛笑了笑,干脆把话头径直转回去:“晋王爷不就是把邓准戳来我跟前儿了么,值得你记恨那么久?”
姜湛睫羽一颤,是没想到自己旁敲侧击的话就这样被裴钧一言道破,一时笑都凝了,气息略略慌起来:“裴钧,我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