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135)
“盼只盼是快刀斩乱麻罢。如此救了他……也算是救了我。”
如此又在庄中三日,京城里的排布愈见周全,只是苦了梅林玉昼夜骑着快马两头跑。可他却竟是格外吃得消般,脸上也见着了喜气,一日回信儿来,说裴妍案里果真下了文书——大理寺指点出吴太医的证词受了贿赂,又将这贿赂的罪过栽给了瑞王的妾秦氏,一通颠倒黑白,当日就将秦氏押进了大牢候审。
京中裴妍的案子仍旧是曹鸾看顾着,文书也都是曹鸾手下在跑。梅林玉瞧着曹鸾是分外尽心尽力的模样,只是逢着一回,与他说话却很怪。碍着他那黑衣护卫在场,梅林玉也不好多问,眼下赶着让晋王复生,只能先顾一头,其他便还待回京再说。
梅林玉说这些时,正同裴钧立在后院回廊上喝茶,说完见裴钧不知在思索什么,一时又想起另一桩事儿,压低声说:“明儿一早皇上就大婚了,哥哥你……?”
他说这话时,裴钧目光正落在园中,看向了和几个先生说笑着的姜越。此刻只见姜越坐在园中绿荫下,月白的袍子上半身含荫,半身明媚,眉眼间柔和的笑意就像是初春的融水,散发出比暖阳更暖的气息。俄而他抬头与裴钧对上目光,又勾起唇角共他相视一笑,并不见如何着意,那安乐之意却从双眼溢出,口中虽说着就紧要办的天下大事,整个人却是再闲适不过的样子。
哪怕是在风波不兴的从前,裴钧也从未见过如此放松的姜越,不免含笑轻叹一声,目中一些阴翳或郁结的,似乎也都随此一叹逝去,少时只回眼看向梅林玉说:
“过去的都过去了,且往后看罢。”
在庄中小住的第六日,到傍晚时分,天色忽阴,郊野里下了场铺天盖地的大雨。噼啪击打在屋檐上的雨声伴着轰隆撵过的雷声,似将裴钧与姜越共住的阁楼化作了天地间的独一处。
这夜里,姜越被一声巨雷惊醒,睁眼只觉屋中潮闷、浑身汗湿,转眼果见是裴钧正双臂紧绕他,皱眉缠睡在他身边,似乎全然没有一点热的知觉,凭汗水透湿了寝衣也全然不顾。
姜越见裴钧是雷打不动一般,不禁哑然失笑,隐忍间余光又瞥见裴钧枕下一丝银光闪过,狐疑之下抽出一看,竟见是一把雕纹繁复的银面短刀。
姜越眉一蹙,目光看向熟睡中额心紧皱的裴钧,片刻,只反手将那刀远远扔去了地上,复又转身将裴钧拥紧,埋头在裴钧颈间轻啄一下,便再度闭上了眼。
那被他扔出的短刀在石地砖上砸出哐啷一声大响,震得裴钧眉一抖,在姜越的动静下睁了睁眼睛,一边支起身一边迷糊着问:“姜越……我怎听见一声响?”
姜越拉住他,看入他眼中宽慰道:“无事,不过是道雷罢了。睡罢。”
裴钧听言便钻入他怀中,一顿亲咬,心满意足地将他困住,双眼定定锁住眼前这樽玉人,终是依言睡了。
这夜的雨一直下到清晨。翌日一早二人醒来正待穿衣,说笑间却听外头有人在叫,待系起衣带走出院子,竟见是梅林玉满面疲色、失魂落魄地奔进了庄子。
梅林玉眼看是连夜赶路来的,一脸都是慌张神色。庄子里的下人刚晨起做事,都被他大喊大叫吓坏了,皆站在廊道上翘首看他一路往后院发足狂奔。
他大半身子都被雨浇透,落汤鸡般闯入后院月门,恰逢裴钧与姜越匆匆走出。此时但见梅林玉,裴钧即刻提声问他怎的,却见梅林玉一双通红的凤目含泪瞪大了,朝他猛地哭道:
“哥哥,你快跟我回京吧!妍姐她受刑了!”
第98章 其罪六十·刁难(上)
京门官道一夜积雨,撒尘的坦途因此泥泞。疾奔而过的骏马重重踏过一路水洼,砸出泥浆急携入京中,在城南笔直向北的石砖大路上飞快地落下脏湿的印子,哒哒直印去北宫门外的大理寺官衙。
裴钧在衙外跃下马背,亮出印信,一众衙差慌慌让道。梅林玉紧跟他收了缰,下马时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刚站稳身子,却听裴钧仓促扔下句“你别跟来”,待慌慌抬眼,已见裴钧收敛印信几步跨入大理寺门槛往里走了。
他急得赶忙尾随上前,可两侧衙差却将眼一瞪,使棍棒将他挡在外头:“官衙重地,非为公务不可入内!”
梅林玉顿时急赤了脸,双眼盯着裴钧背影消失在前庭拐角处,咬牙跺脚一番,终只能压了嗓勉力赔笑,问那衙差几个可否通融通融。
裴钧疾步转过廊子走入内班,未至中厅已听内里传出高声争执:“……太医证词有污,事实黑白孰是孰非全无论断,寺卿大人怎可妄下刑罚?若是此番宪台不加阻止,大理寺岂非又要枉断一条人命?”
这声音年轻有力、字正腔圆,裴钧很快便听出是张三。他神一凛,脚下更加快步子,却又听大理寺卿推诿一阵后,内中另一个男声低沉接道:“裴氏此案事关重大,此前既说已可纳银议罪,鄙人新近递呈的讼文,寺部又何故原封退回?”
裴钧步履一顿,听出此声竟是曹鸾,不由在门边一顿步子。门口的官差齐声向他行礼,引厅中三人都朝他看来——左侧案台边立着玄褂雁章、冷脸相向的张三,中间的云杉高背椅里坐着正在拾袖拭汗的大理寺卿,大理寺卿右侧站着负手凝眉的曹鸾。
大理寺卿一见裴钧到了,赶忙垂袖扶着椅柄站起来,颇尴尬地强笑:“哟,裴大人来了,这、这——”
裴钧跨进厅中,斜目看了大理寺卿一眼,又看向曹鸾:“怎么回事?”
曹鸾将负在身后的讼文递给裴钧,拉裴钧走开几步,近他身边低声道:“今早寅时刚过,寺部忽而提讯裴妍。我刚赶到,牢中提讯已变为刑讯,非官差人等不得入内。梅六与我是一路消息,俱是急得无法。他得了信儿便去寻你,我则先到方侍郎府上,让他去御史台参了大理寺无故施刑。得亏是参在张大人手里,张大人及时赶到了,这才坐堂监案,止了牢中刑罚。”
裴钧听到此,不由回头看向张三。恰张三也正看向他,二人目光一撞,张三低头转开。
这时大理寺卿凑上来,做出为难的样子:“裴大人,对不住了,这都是内阁一早下的令,咱们寺部也是听令办事,没有法子得很。”
裴钧铁青着脸低头看着曹鸾的讼文,这时抬头瞥向大理寺卿,冷硬道:“那眼下本院想进牢里看看姐姐,不知这个法子寺卿大人有是没有?”
大理寺卿连连俯首向内让路:“有有有,裴大人请,快请!”
裴钧由他带着向内,经过张三,低声道一句“多谢”。张三一言不发地让开路,却在裴钧与他垂袖相蹭时,转向大理寺卿:“寺卿大人留步。”
大理寺卿脚步一顿,听张三一脸肃穆道:“实则近日不止裴氏一案,大理寺交由御史台监审的诸多案牍都与宪台所察甚有出入,呈上御前……恐有纰漏。下官还望大人不吝提点一二,以免二日朝会上争诿。”
大理寺卿即刻一凛:“这、这——应该的,应该的。”说着只好向裴钧告罪留下,着衙差领裴钧一路走入大牢去。
牢内走道阴暗,裴钧的步子越走越急。跟在他身后的曹鸾几番小跑跟上,沿途无语。
转过灰黑潮湿的砖石墙角,未到尽头已闻内中传来忍痛的喘息,待转过最后一道木栅,右侧摇晃昏灯的牢室终于映入裴钧眼帘,当中赫然是脸色苍白、囚衣淋血的裴妍。
裴妍瘫倒在石床的干草席上,鬓发汗湿粘黏在额角,干草席上有零星的血迹。她浑身因疼痛而发抖,此时听牢门响动,半阖的双眼便惊惧地抬起,在看见闯入牢中的是裴钧时,双眼中的惊惶才顿时化为依赖的颤动:“裴……裴钧……”
“裴妍!”裴钧健步奔至她身前捧起她脸来,难掩一腔震怒,对身后衙役暴喝一声:“还不快去请大夫来!”
牢外衙役连连应是、慌张去了。牢内裴钧为裴妍理开额发,强忍满腔悲怒道:“不怕了,裴妍,我来了,没事了……”
裴妍的双手鲜血淋漓,手腕上也布满细鞭抽打的血痕。她虚弱地倚在裴钧怀中,双眼溢出的清泪划过遮掩娇容的血污,滴落在裴钧被她颤手揪住的袖口上,气若游丝道:“裴钧,我好痛啊……”
这话令裴钧痛彻心扉。他忙将裴妍揽在怀中嘘声拍拂,正待继续宽慰,此时裴妍却看见了他身后跟入牢中的曹鸾,竟在他怀中一震:“他……他!”
裴妍喉头发紧地哽咽一声,忽而全身紧绷着低声颤抖道:“你让他走……你让他走!”
裴钧还以为她误将曹鸾认作了官差,忙轻声宽慰道:“别怕,裴妍,那是曹鸾,过去你也识得的。他——”
“我知道!”裴妍发声打断他,“我知道他是谁……”
她睁大的双眼含恨含悲地紧盯着裴钧身后的曹鸾,猛咳了一声,咬牙忍痛,再度一字一顿地低哑道:“你让他走,让他走!”
裴钧莫名其理,此刻惊疑不定地转头看向曹鸾,却见曹鸾并不似他一般茫然,反而是一容肃穆与愧色,心底不由浮起难安的冷意:“哥哥……这是怎么回事儿?”
曹鸾的目光紧锁在裴妍身上,眼中是极痛的神色,听闻此话凝噎一时,终是垂头锁眉:“罢了……我还是先出去等你。”说罢便转身踏出牢房去。
裴妍的双眼一直紧随着曹鸾身影消失在牢外走道终,待终于看不见了,才垂眸不语。裴钧引她靠着石床侧旁的土墙坐稳,扶住她双肩问:“你同老曹可曾有什么过节?我怎从未听说过?”
“过节么……”裴妍睫羽微动,出言似是讽刺,又似是叹息,“自是有的。”
她抬眸看向石床边木桌上飘摇的残烛,那光火闪烁在她眼中,似乎让她看见了什么别的东西。半晌她似乎是荒唐地低笑了,这一笑像是把一世的恩怨别离都笑尽,而溢出唇角的却终究是苦,直苦到最深处:
“十年前,我曾让曹鸾替我做一件事儿,他没应我。”
裴钧轻轻在她身侧坐下,只觉此言叫他后脊发凉、寒气森森:“什么事儿?”
裴妍看向他,此刻的眼神似乎是穿透了当下,看向了更早的时光,刹那悲怆,凄然一笑:
“我让他娶我。”
第99章 其罪六十 · 刁难(中)
牢房仅剩的烛火忽应言而熄,忡然的沉默随昏暗一起到来。
一片黯淡中,裴钧震惊的双眼依旧能看清裴妍望向他的那一双眸子,却不再能看清裴妍脸上是何等的神情。
此刻牢门传来铁索声,是衙差将大夫带来。一见牢内没了灯烛,几人赶紧招呼杂役进来将桌上烧干的残蜡端走,再重新点上了满油的灯,赔笑请裴钧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