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177)
他负手在殿外天光下闲散地踱步,长舒一口气,冷笑道:“再说到‘祸乱社稷’,此罪张大人若敢叫第二,天底下怕是没人敢叫第一。”
张岭在殿中眯起眼来,镇着怒气呵斥他:“裴子羽,你休要血口喷人!”
裴钧笑眼看向他道:“血口喷人是张大人所长,学生未肖半分师门之风,绝不敢擅专。”
他从那纸册之中再度拿出两本薄薄的本册,一翻开来,当中竟以朱红的墨迹计满了一个个人名:“这些,是张氏‘越诉者笞五十’之律后,因不敢上诉,而沉积在地方案牍里的一个个冤犯,共有一百三十八位。如今,他们没有一个还活着,就连揭露了当年宁武侯贪墨巨案的梧州知州李存志大人,也是因触犯此条,而被张大人下令活生生地打死在牢里。若非如此,李偲不会起义,京中不会调兵,蔡沨北袭篡位便不可能得逞,天下将免于动荡,四境亦不会尸横片野。”
说完这段话,他再度提声道:“若如此都不算‘祸乱社稷’,试问怎样才算?”
这两本写满冤死人名的簿册被他再度抛入殿中,立即有官员拾起来翻阅。裴钧见此,便干脆将手中剩下的所有纸张一齐抛向殿里,无喜无怒道:“眼下就还剩‘架空皇权、篡改政令’了罢?张大人,这些便是先皇数次重病期间,你仗势越权签发的所有政令。先皇的手迹我认得,张大人的手迹,我也认得。这些政令上的所有批文,一个字都不是先皇写的,而全是张大人你无诏授权、擅自批复——此事,太子殿下常伴帝侧,他能证明。如此,还不叫‘架空皇权、篡改政令’么?”
他看了面前两个执着长枪阻拦他去路的侍卫一眼,讽刺地摇了摇头道:“张大人口口声声捍卫法道,口口声声斥我为罪臣,可张大人之罪,比我尤甚,何以他在殿中为内阁之首,我却被隔绝在外,受众人非议呢?”
说到这儿,他看向大殿之中的姜越,微微一笑:“晋王爷,张大人之罪,罪证确凿,他既说我应当被缉拿归案,那他是不是也该认罪受罚呢?”
殿中的姜越似乎认真地思索一番,点头道:“不错,既然人证物证俱在……来人啊。”
姜越从座椅中站起身来:“宣刑部张三入殿,即刻将罪臣张岭缉拿候审。”
殿中哗然一声,张岭身形一晃扶住椅子,只见站在殿门的裴钧已让在了一旁,殿外侍卫的长枪也不再阻拦。他看见自己的儿子张三带着官差从殿外走入,一身透着凛然正气,双眼看向他道:“张大人,请随下官移步。”
“你这个混账!”张岭气急攻心,一拍身前条桌吼,“你竟敢勾结这反贼,自毁我张氏门楣!”
“是父亲教我,大法为先,法不容情。”张三上前一步,神色不变道,“朝堂之上无父子,法网之下无世家。张大人,请您,随下官移步受审!”
官差自张三两侧出列,上前将张岭围了起来。张岭赤红着眼睛看向不远处的张三:“放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张三眉心一颤,目视前方,眼下泛出点点薄红:“下官的心,在法,而不在家。父亲,得罪了。”
说罢他抬手一招,官差便将张岭扭送出殿。
张岭老步蹒跚,经过殿门时险些绊倒,张三上前搀扶,被他一把推开:“滚!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说罢他走过裴钧,整张脸气得发紫:“奸佞!你这巧舌如簧、指鹿为马的奸佞!你迟早会下地狱的!”
裴钧偏头朝他一笑:“这就不劳张大人费心了。”
说完这话,他目送张岭被官差带走,看向走至他身旁无言的张三,想了想,抬手拍了拍张三的肩头。
张三皱眉向他点头示意,并不说话,只再回望殿中姜越一眼,便紧随刑部人马出宫去了。
“好了。”裴钧仍旧站在大殿之外,没有一点点要进去的意思,只看向殿中,微笑道,“眼下无权置喙朝政的人已走了,太子殿下,请您携领百官,商议新皇罢。”
姜煊在殿内听言,微微一愣,低头思索一时,似在挣扎,却很快再度抬起头来道:“本殿以为,晋王德高望重、战功彪炳,无论是品性还是智谋,都是姜氏皇族中最合适的皇位人选。”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个早已由裴钧准备好的卷轴,颤手举起来道:“本殿这里,亦有皇族中每一位亲王的亲笔印信,他们也都赞同晋王登基继位,可谓众望所归。是故,本殿想恭请晋王登基为帝、掌继皇权,特此,请诸位大臣票议!”
第142章 其罪九十五 · 搅局
“臣表票。”“表票。”“臣亦表票。”……
姜煊话音刚落,一声声的表票便随之响起。无论是惧于晋王驻扎在外的重兵还是因臣服于他的功勋、威望,此时的殿中臣子都已如水之就下,将皇位之争推向晋王登基的定局。
裴钧在殿外看向亲王座中起身的姜越,只见他在众臣叩首齐呼的“恭贺新皇登基”声中看向自己,便向他静静一笑,转身走回亲卫之中。
姜越眉心一皱,低下头平复一时心绪,才又抬头向众臣颔首。
这时他因想起姜煊的身份还须宣告,便抬手要招姜煊过来,可却见姜煊正立在殿中乌乌泱泱的臣子之间,出神而遗憾地仰头望向大殿之上那空空的金椅。
如此目光,令姜越一顿,不禁放下手来,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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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决议晋王继位,登基大典便被礼部定在下月之中,而姜越尚未坐上金椅,在票议结束之后却被众臣阻在宫中。
面对着成摞成摞未及处置的公文,他无奈地与殿外裴钧对视,而后者只冲他温和一笑,便在法司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领着钱海清和几个侍卫一道出宫了。
董叔驾着车在宫门等,一路载着裴钧出京去了京郊的庄子。裴妍正领着新招的下人收拾庄中物事,见他来了,领他们认道:“这便是老爷了。”
裴钧一听发笑:“我可没那么老呀。”
裴妍弯眉看向他:“从今往后不住在忠义侯府,独立门户了,你也不再是大人,他们也只能叫你声老爷罢?”
裴钧一口伶牙俐齿,此时却竟无法反驳,不免只得佯叹一声,默默地应了。
半月时光在朝政浮沉中很快过去,姜越因宫中事多,**乏术,自回宫之日,便先住在世宗阁里,裴钧纵然很想去陪他,然碍着个“罪臣”的身份,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是一日早晨醒来,裴钧揉着眼睛坐起身,竟见姜越正坐在他榻前。
裴钧愣了愣,见姜越正瞬也不瞬地低头望着自己,忙作娇羞少女般,拿被角挡了脸笑起来:“你几时来的,怎不叫醒我?这么看着人家,叫人家怪不好意思的。”
“你还会不好意思?”姜越哑然一笑,低头亲吻他鬓角,“我也刚来,马上又要走了。”
“待这么一会儿,何苦还跑一趟?”裴钧直起身来,看他脸色疲惫,皱眉心疼,“有这功夫,歇歇多好?”
姜越握着他手,与他并肩坐着道:“昨夜里我回了王府一趟,本是要拿些衣裳,却在房中看见一物。因想着要带来给你看看,想了一夜都睡不着,今日便早早来了。”
说着他指向面前桌上,裴钧顺着他手指看去,只见桌上是一个盆栽,内中有一株矮矮的小苗,苗上开出四散的枝叶来,叶间有数朵鲜红的珠花。
“这是……?”裴钧一时想不起这是何物。
姜越失声笑道:“你记不记得从前去冬狩的时候,你挖过一个人参给我?”
裴钧在记忆中搜寻片刻,果真想起来,讶然道:“你把它种起来了?”
姜越点点头,对他微微一笑:“你当年告诉我的话不假,这参果真还活着。昨夜我将这盆里的土扫开看了看,这参的芦头上结了三个疤,必是这三年都生了芽的。府里下人说,它是今年才开的花。”
裴钧闻言起身,走到桌前,抬手抚摸那人参的花叶,听闻他这话,竟一时目下发热。
姜越也起身来,站在他身旁靠了他一会儿,不舍道:“我该走了。”
裴钧点了点眼角,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时候还早,什么事儿那么急?”
姜越注视他良久,轻声道:“明日便是登基大典,宫里还有许多事儿,我们只能后日再见了。”
裴钧微微一愣,旋即笑:“也是,那是得早些入宫准备。”
说着他披衣起身,执着姜越的手:“走,我送你上车。”
二人在府门前分别,姜越坐入马车中,掀帘与窗外的裴钧对望,向他招了招手。
马车哒哒驶走,裴钧默默目送姜越的马车消失在庄外小径上,刚抬手抹了把眼睛,却听身后传来下人惊呼,跑回园中,竟见是裴妍昏倒在地上。
他一把抱起裴妍就往后院跑:“快去请钱老先生过来!”
下人慌忙去了村头药堂里,把坐堂看诊的钱神医请回了庄子。
钱神医坐在裴妍榻边, 捻须把脉,眼见裴钧一脸焦急,忽而挑眉一笑:“恭喜裴大人,又要当舅舅了。”
“什么?”裴钧一时不知是惊是笑,“她有喜了?”
钱神医颔首,起了身来:“她身子好着呢,这儿若没事,老朽先回药堂去了,晚些再给她开些安胎方子就是,往后切莫叫她劳累。”
裴钧连连应着“知道了”,待送走钱神医,他思来想去仍旧是喜,便令下人赶去京中把正在筹备半包炊重新开张的梅林玉逮了回来。
是夜,三人喜作一团、亦笑亦泪。
梅林玉紧紧握着裴妍的手,胀红着脸,半晌,齿间艰难地蹦出二字气喘:
“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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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京中登基大典礼成,哪怕是在城外,也能听见城内的锣鼓与钟鸣。
裴钧一直等到三日后的清晨,不见姜越,却在正午等来了宫里的人,传圣旨说,皇上要宣他入宫觐见。
裴钧心想这是姜越的召见,哪怕实在不想再进那皇城,却又架不住心中思念。
他坐着宫中的马车一路进了京城,经过异常繁复的核查和通报,终于来到御书房所在的中庆殿外,等候宣见。
他望向这殿门柱脚和牌匾楼阁,犹记得他第一次见着穿龙袍的姜湛就是在这里。
那时他意气风发,姜湛年少懵懂,他扶持姜湛,就好比丰盈的水珠滋养青翠的叶子。而这叶子到后来枯萎发黄,腐烂了,落在地上,埋进泥土里,被世事践踏,水珠也渐渐被人间毒辣的日头蒸干,他们之间的支撑与养护转瞬即逝,很快就变为面目可憎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