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53)
他们走散了,散得那么离谱却从未发觉,而时至今日隔了光阴和生死,又因了裴妍一案,裴钧才终于明白——原来前世那条铺在他和姜湛脚下的路根本从一起始就注定了结局:原来他们本以为彼此心意相通和神灵契合的桩桩件件,至此看来,却是他从不懂得姜湛,姜湛亦从不懂他。
原来同路者,从来未必同行。
前世生前的最后三年里,他北上南下、议政点兵,与姜湛言谈大多寄于书信,每每还在篇末故作松散地问起姜湛最近生儿子了没,敦促他要快些生个皇嗣安稳民心。一开始,姜湛总还耐心回复、撒撒怨气,后来却渐流于公事,再往后,若不是胡黎偶然代书几句,便是一字不回了。
那么,在那从睁眼到闭目都不得闲的三年里,他究竟有几次见过姜湛呢?……一只手能数过来吗?可在那屈指可数的几次相见里,他却已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多少次“姜湛你要信我”了。
一切大变之前,姜湛曾在北河行宫里召见过他最后一次,二人依旧效同鱼水,尽鸾凤之欢,末了,姜湛半阖双眼趴在他胸膛上,一双潋滟的眸子望进他眼里,很认真地问他:
“裴钧,你还在帮我吗?”
那刻他给了姜湛极为肯定的回答和恳请他再度信任的话,他轻柔抚过姜湛发梢,动情吻过姜湛唇角,而几息的温存散去后,数月一过,秋来冬至,等待他的,却是在刑台上断绝万念的一斩。
铡刀落下前,他跪地示众、低头所见的刑台木隙间,不是腥碎经年的污垢,便是冷至彻骨的霜雪……那时他临终一望,才觉年轻时他为了姜湛总可以即刻就死,就算历一身千刀万剐都不会退半步,却从未想过千刀万剐和死亡并不是一个表情达意的方式,而仅仅是他前生悲惨故事的结局罢了。
今时今日他与姜湛这一番吵闹,无疑只证明这场孽债,远比他曾想的还要荒谬。
不知不觉,回去的路绕了远,待裴钧终于醒神独行回姜煊的帐子时,但见帐中已点起了烛火,灯光投了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在帐布上微动,是方明珏和他外甥姜煊。
他正要掀帘进帐,一时却听里面方明珏正在问姜煊说:“……那怎么就喜欢你七叔公啊,你七叔公有什么好的?”
裴钧脚下一止,不禁站在帘外,抬手勾起一些帐帘挑眉看进去。只见姜煊正在床上盘了小短腿,叮叮当当摇着手里的玉铃铛,神气满满冲方明珏道:“你瞧,这个就是七叔公送的,漂亮吧?”
见方明珏无奈点头,他便继续眨眼道:“七叔公自己也漂亮,每次来府里看我,还都给我带漂亮的东西。”
“那你舅舅呢?”方明珏继续循循善诱,“怎么昨日对你舅舅就又打又挠的?你舅舅也挺漂亮啊。”
姜煊听言就有点儿委屈了,噘起嘴:“舅舅是漂亮,但舅舅凶啊。舅舅还不还我小笛子。”
这时娃娃一抬头,竟见方明珏身后的帐帘隙了条缝儿,当中正是他口中凶恶无信的舅舅盯着他看,一时直吓得哇哇大叫起来躲到方明珏后面要哭:“舅、舅、舅舅偷听!”
方明珏好笑回了头,果见是裴钧打帘走进来,便只迎他句“回啦”,便意料之中地看着裴钧一把就将姜煊提过来弹了下脑门儿:“小子,你说我凶?背后说长辈坏话还想把笛子要回去,你想得也太美了。”
两大一小逗了会儿笑了会儿,方明珏忽然一拍脑门儿道:“对了,晋王爷方才来过了,看你不在,就留了个东西给你。”
说着他指指桌上,裴钧顺着看去,便见桌上放着姜越给他换药用的那个木盒。
“他刚走?”裴钧起身拿过那盒子来看,见里面东西一样不少。
“嗯。”方明珏随手往裴钧来的方向一指,“我见着往那边儿走的,你没看见他?”
裴钧一愣,想了想,合上了药盒子,最终还是摇头。
——原来他因了姜湛的事情不经意绕了远路,却竟和捷径中的姜越彼此错过。
他慢慢坐回床榻上,由着姜煊在后面抱着他脖颈继续央求着小笛子,心里却不可避免地开始寻思:
如若他和姜湛前世算走散,那他和姜越呢?
若他与姜湛是同路而不同行,那他和姜越……是否应叫同行而不同路了?
姜越永远和他在同一场朝堂局势里,永远和他你进我退地小心经营着自己的牌面,却永远都与他相对而立。这就像是两条同时走出的墨迹,虽一直都在同一时速,同一张纸里,也看似齐头并进,可却一直是两条从不交合的线,也许会一直同行,却永不会在同路中照面,更不会并肩。
而先一步,慢一脚,扭头却不相望见,这样简单的错过,就确然是好寻常的事情。
“舅舅!”
姜煊见裴钧不理,急起来就一把揪住他耳朵大叫,终于疼得裴钧“哎哟”一声回头把这小祖宗一手贯倒在床上,都还听这孩子拍着被衾叫:“还我小笛子,还我小笛子!”
“再吵我直接还给你七叔公,你信不信?”裴钧咬了牙,面作凶相威胁他,终于让姜煊嘤嘤呜呜地消停了,又噘着嘴面壁赌气。
可这时姜煊没坐在原来那处毛毡上了,却叫裴钧发现这娃娃的屁股底下竟垫了个灰貂毛的手焐。
“这谁的?”裴钧把那手焐拿起来,皱眉问方明珏:“你的啊?”
方明珏一见,哦了一声:“是晋王爷的呢,方才和你侄子闹了会儿,大约忘带走了罢。要不你给人送回去?又不远。”
可这时应了他的话,帐中烛火竟噼啪一跳,叫裴钧眼前闪光间竟忽见自己手上有血,不禁胳臂一抖,就叫那灰貂的手焐落回了床上。
可此时空手定睛一看,那血却又没了。
方明珏看得一愣,正要问他怎么了,却见裴钧沉声一叹,把那手焐推到一边儿去,皱了眉说:
“……还是算了罢。”
下一句才补:“我才打那边儿回来呢,天寒地冻懒得走了,明日碰见了再给他也就是了。”
“可明日他们还接着打猎呢,就不知道能不能遇见了。”方明珏往桌边坐了,从桌上食盒里找了根肉干出来嚼,边嚼边说:“哎大仙儿,你还不知道吧?今日晋王爷猎了只熊呢,下午守军运回来的时候我就抱了你外甥在旁边儿看着,”他咬住肉干,两手大开大合一比划,“好家伙,那么长的刀就扎在熊心上!哎这晋王爷可真厉害呀,当年在宫学里头学问也做得挺好,可说是文武双全,你说说当年……”他忽然抬手把嘴里肉干拔出来,压低了声儿问:“你说当年先皇爷怎就没把大椅子传给他呀?可惜了。”
裴钧瞥他一眼,正要顺口说一句“兄弟阋墙呗”,转眼却见本该面壁赌气的姜煊一听见七叔公的名号,便扭了头双眼滴溜溜地向他看来。
裴钧好气又好笑地揉了一把这小孩儿的脑袋,想了想,还是改口道:“弟弟哪儿有亲过儿子的,换你你能答应?你看我姐姐,我去瞧她连个正眼儿都不给的,可一抱着她这宝贝儿子啊,那就不撒手了。”
“这怎能一样?”方明珏瘪瘪嘴,倒不再继续这大不敬的话了,只另起道:“今儿吃晚饭的时候老崔也在夸晋王爷呢,说晋王爷待咱们六部的都极和气,全不像别的王爷颐气指使。他还问我,说晋王爷是不是对你们裴家特别关照啊?他说总觉着王爷是向着你姐姐的,人瞧起来是清冷些,但感觉他待侄孙也好,心也挺热……哎,从前咱们总跟晋王爷作对的时候,怎就没觉着他哪哪儿都好啊?”
“还哪哪儿都好呢,你可算了罢。”裴钧抬手就羞羞他脸,“从前姜——从前晋王爷让咱们翰林院裁减笔墨费的时候,你怎没说他哪哪儿都好啊?那时候每月就少了那四两银子的贴补,你还跟着闫玉亮和我一口一个奸贼的骂他呢,你就说你认不认吧?”见方明珏心虚地两眼乱看,又哂他一声:“现在人家对你笑一笑你就夸人家哪哪儿都好了,你要不要脸啊?要是晋王爷明日冲你挥挥手,我看你尾巴都要摇起来了。”
“去去去,你才摇尾巴呢。”方明珏摸了摸脸,抬手就又要拿肉干儿吃。
裴钧起身就一掌打在他手背上:“多晚了还吃,不怕积食啊?去去去,回去睡你的觉,我今儿累得够呛,得早点儿收拾娃娃睡了。”
“这肉干儿好吃呢。”方明珏不畏强权地依旧揭开盒子偷了根肉干儿,嘻嘻笑道:“这是晋王爷给你外甥带的,我也帮你带了一下午孩子了,吃你两根儿怎么了?”
裴钧把他手里那肉干儿抢回来,盒子关上往旁边一推,“人给孩子带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方明珏冲他吐舌头:“反正我都吃一下午了,不差这一根儿。走啦!”然后赶在裴钧要脱鞋子砸他后背前迅速溜出了帐子去,帘外还传来两声他肆意的笑。
裴钧摇头直叹这方明珏定是在户部揩油揩成了习惯,这竟是贪都贪到他外甥的肉干儿上来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顺手把夺回的肉干儿放在嘴里嚼起来,不经意间,竟觉这肉质细腻紧致,咸香适中还带些辣味儿,还真挺好吃的。嚼了两口,他这没吃晚饭的肚子就开始唱戏了,终于觉出是分饿,心里便直道姜越这盒肉干儿来得也太是时候,正好让他填填饱。
可打开桌上的食盒,他却见肉干儿只剩下一小半儿了,不禁呲牙就骂:“他娘的方明珏……”
然后扭头见床上的姜煊正两眼晶亮地盯着自己,便又默默忍气住了口,下刻出帐去叫了热水,一边嚼着肉干儿一边等杂役送来了,便起身绞干了巾帕给姜煊擦了手脚脸,把娃娃塞进了被窝里,又吃着剩下的肉干儿看娃娃无比心爱地抱着他七叔公的“漂亮”手焐,轻轻抚着手焐上的灰白的貂毛,那模样,极似在怀里抱了只温顺可人的小猫。
“舅舅,咱们明天拿去给叔公吧?”姜煊非常柔和地问他。
裴钧把吃空的肉干儿盒子放回桌上,不怎么想理他,只自己也就着热水漱口擦洗了,这才解了外袍上床把小孩儿给兜头抱住,疲累闭目道:“睡了再说,睡得乖就带你去。”
姜煊从他怀里探出个脑袋,轻轻试探道:“舅舅,今晚能不能也唱歌?”
裴钧没睁眼,只胡乱拍拍他后背,叹口气:“舅舅今天好累了,明天给煊儿唱好不好?”
他说完后,迟迟没再听姜煊说话。可过了一会儿,他额头却忽而覆来一片小小的温暖。
睁眼,他只见姜煊轻轻摸着他脑门儿,像模像样道:“那今晚舅舅先睡吧,一会儿我来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