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罪(117)
裴钧这么一时分神,捉住的小姑娘便趁机挣脱他奔向那老者,霎时便躲去了老者身后,低声向老者说了句话。
这话引老者本就威严的面孔愈加防备起来,面色凝重地将那丫头护在身后退了一步。可他正要开口同裴钧说话,此时却忽听裴钧身后传来脚步,一惊,又忙领着孩子转身跑走了,霎眼便消失在石巷间。
待姜越走到裴钧身后时,见到的便是裴钧一人独立在这跨院门外,不免轻唤他一声:“裴钧,怎么了?”
裴钧这才回神,转过身来:“哦……我方才寻你,这才刚走出来。”
“药取来了。”姜越抬了抬手中的木匣子,向他一笑,“我怕你饿了,便让他们备了饭。又想你既然来了,晚会儿便不如随我见见赵先生他们。”
“见你的幕僚?”裴钧闻言微愣,稍一缓神才反应过来,“你是要借遇刺一事——”
“晚些再说罢。”姜越打断了他,向他示意往回走,“我先给你上药。”
裴钧这便止了话头,连声应好,可待随着姜越走了几步,他再看向姜越孤清在前的背影时,却还是忍不住出声叫他:
“姜越,我方才……遇见个人。”
第81章 其罪五十三 · 嫌怨(上)
姜越步子一顿,回过头来:“遇见谁了?”
“一个小姑娘,才从这儿跑过去了。”裴钧打量着他神情,向他走去,“我说姜越……你不会是在这王府里偷偷生了个小郡主罢?我见着她身上可有个同煊儿一模一样的魂铃呢。那魂铃你不是只给了皇孙么?她也是皇孙?”
姜越听言一愣,思索下,却似乎知道了他说的是谁,不由一笑:“你说的该是阿莲罢。那魂铃不是我给她的,反倒是她给我的。她不是我女儿,是我府中异士的孩子。”
“异士?”裴钧眉心微敛,“什么异士?”
姜越想了想道:“去年赫哲一战,你还记得我曾领兵杀了赫哲的大祭司么?”
“自然记得。”裴钧对此记忆犹新,“那场叛变,据传就是由这大祭司教唆赫哲军而起,朝廷便拿这祭司作了替罪羊,借此给赫哲王减罪,这才叫我能坐下来同他们议和要银子。听说,这大祭司是赫哲一带极有名望的江神派术士……为人狠厉异常,最善诅咒。”
“不错。”姜越点点头,见他知道,便接着讲下去,“大军攻入赫哲后,我派人查清确是他教唆赫哲生变,便料定此人必杀无疑,如此就先抄了这祭司的宗族,拿下了他一门上下百十号人。宗族一倒,好些被他迫而为奴的人便逃出来。这其中,就有你遇见的这小姑娘一家。”
裴钧问:“她们一家……也是术士?”
“不。”姜越摇头,“他们应当被称为萨满。”
“萨满?”裴钧一时心下剧震,耳边似乎即刻响起了数月前崔宇曾对他说过的话——
“……萨满都是邪灵通神的玩意儿……青面黄毛黑角的,那是粟克萨满。若是求他什么,没的命都会赔进去……你若要求个什么心安,拜拜庙子也就得了,千万别同萨满扯上干系。”
姜越未见他面色有异,此时便再度领他往内院走去,随意与他继续道:
“那大祭司的儿子仗着权势,辱杀了这萨满一家的几个女人。家里的老萨满为了报仇,便杀了大祭司这儿子。大祭司一怒之下抓了这一家人严刑拷打,又用压胜之术诅咒了这萨满一家,要让这老萨满给他为奴为仆一世,并终身经历与他一般无二的丧子之痛……这说来也奇,从那以后,这萨满家里的孩子竟真的开始接连生病、遇险、夭折,短短七八年间,便死了十一个人……”
姜越话中的一个个“萨满”,叫裴钧听来心中沉沉,无心应话,此时跟在姜越身后,听姜越又道:“大军杀了大祭司,是替萨满一家解了诅咒,让这一脉得以延续,如此这一家子便心怀感激。到了大军开拔返朝时,他们竟一路跟在队尾上,每日都为将士们祈福,替他们做事,为他们唱歌……一夜扎营篝火的时候,阿莲还送了我一大串魂铃,说是能保佑小孩子的。是故那魂铃我便带回京中,后来分给了皇孙小辈。”
说到这儿,他侧目看了裴钧一眼,淡淡笑了笑:“此事,你不知倒也寻常。毕竟那时……你走在大军最前头,瞧不见这些。”
此时二人已回到院中,姜越依旧无甚血色的一张脸映着午后的日晖,颇有些憔悴。可他温和看向裴钧的双眼,却极似元光七年初裴钧在赫哲议和功成后,于营地中见到他养伤时的那样,平静而深沉。
在这样的目光下,裴钧一腔灌到了嘴边的话,忽而怎么都问不出口,待跟着姜越进屋坐下后,他静视着安和地为他擦手上药的姜越,良久,才忽而反手握住姜越指尖道:“姜越,这回我听着你出事儿了,吓得都快失魂落魄,那要是哪一日我没了命,你又会——”
“你又胡说。”姜越打断他,目光从他手背移到他面上,不避忌地与他对视,告诫道:“这话你往后休要再提。我不准你死,你便不能死。”
这“不准”与“不能”仿似一声沉钟,猛地击在裴钧心底,叫裴钧立时犹如铜磬猛震,再不能就此说下去,便只先干涩应了他一声,闭嘴不言。
姜越很快就替他上好药,又用纱布给他裹了手,刚收拾好药匣子,几个侍从就端着饭菜过来。
裴钧原本在宫里饿了一日夜,眼下脱险出宫本该是终于能安心吃一顿好饭的,可此时听了姜越口中这萨满一事,他联想起自己那被萨满招魂的可怖怪梦,身背却渐渐拔起了道道冷汗,一时看向满桌飘香扑鼻的佳肴,又望向姜越,隐隐只觉口中发苦,脊骨发寒。
“怎么?”姜越关切他,“不合你胃口?”
裴钧连忙摇头。待默然端详了姜越一会儿,他才先平复下心神,向他扬扬下巴,低声道:“你也吃吧。咱俩这饭竟历了如此波折才吃上,可算是宝贵得紧。”
姜越这才随他端起碗来,拿起筷子,也不知想到什么,忽而失笑。
裴钧向他碗里夹了簇绿叶:“笑什么?”
姜越看向碗中,忍着笑轻轻一叹:“我是笑你每每一约我吃饭,我便必然得去鬼门关逛一遭……这真不知是个什么运道。”
这话不过随口一说,可裴钧听来却心底发涩,此时虽早已想到言语要打趣,可落到底,却是一声苦笑:“我怕不是老天爷专派来克你的罢……”
说罢,他给姜越再夹了一块儿鱼,低头扒饭,终于还是勉力掠过这话头,另起一事问:
“谋反一事,你是真想好了?”
姜越点头:“若非想好,我也绝不会以身犯险,走这一步棋了。”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裴钧又给他夹一片排骨,“你府上几位先生可有良策?”
姜越道:“赵谷青谏我由明转暗,秘密前往封地,速集兵马粮饷,聚往京关,逼君禅位;郭氏兄弟则以为时机未到,如若坐实假死,说到底是欺君罔上的罪过,如此便为无义之兵,师出无名,便莫若还是暗藏京中、策反朝臣,再集结京关兵士,内外合谋,借将臣之举而取大宝,方是稳妥。其余者,大多类同。”
说完他搁下筷子:“我也想听听你怎么想。”
“我所想的……许是要同他们背道而驰了。”裴钧抬手盛汤,笑了笑,“难道他们俱是劝你在暗,就没有一个让你转暗为明的?”
“转暗为明?”姜越放下碗看向他,“你是要我再‘活’过来?这岂非是要我成了众矢之的?”
“是众矢之的、木秀于林,还是人心所向,我以为尚不可一概而论,这些都事在人为。”裴钧把汤递在他手边,“你可还记得城西地底出水的异象?”
姜越接过汤道:“自然记得。”
裴钧抬手示意他乖乖喝汤,待见着姜越渐渐将碗中饮尽,咽下了,他才慢慢道:“我以为,既然天降异象,吉凶不辩,而今机缘巧合,你又恰恰假死于人前,那我们或可将这异象拨凶为吉,在你复活于人前时为你造势,以示此乃天命之选,而你……就是那天命之人。”
“天命……”姜越倏然一笑,“我还当你是不信鬼神的,却怎比赵先生那老学究还先想到这命数之说?”
“那你又信么?”裴钧捧着碗,因由此言认真看向他,“天宫地府,鬼神人魂,诅咒压胜,转世复生……依你之见,它们真存在么?”
姜越学着他给自己夹菜的样子,也给他碗中添了些鱼肉,听他问得庄重,便倒也正了色答他:
“压胜诅咒一类,我幼年在宫中倒见过一些,就连在赫哲族地也听闻不少,到头来,却都揭出是人为作乱、欲之所驱,从没有阴谋之外的天理。至于鬼神、天宫、转世,便更是一世命尽才可得知的身后事了,自古以来尚无定论,如今我既没真死,又如何能够答你?”
“你既不信压胜请灵之说,”裴钧微微前倾,“那为何要把萨满养在府里?”
“我记得冬狩时候就曾告诉过你,这一家萨满,与我确凿只是因缘际会罢了……”姜越无奈叹了口气,“那时他们一路跟着大军回到京关,在京兆外便被人拦下了。那时我才知道,他们这一脉萨满因了法术阴毒,在关内早已被朝廷封禁,绝不可放他们入京。可那时阿莲生了热病,重得急需入京找大夫吃药,我于心不忍,便保了 他们出来,让阿莲一家领她住在王府医治。此后阿莲养好了病,便也不知怎的就长住在府中了,府里下人也习惯起来。我料想府上也不少这几口饭菜,便顺带她一家九人都收留下来,直至今日。”
向裴钧说完了这些,他看向裴钧的目光开始奇怪了:“你似乎很在意阿莲的事,从方才起就一直追问。”
裴钧低头避过他目光,吃起饭菜来:“嗯……如今多事之秋,忽见你府上还留着异族,我是担心节外生枝罢了。”
“是么……”姜越稍稍偏头追寻他神色,却见裴钧又状若无事般抬头看向他,一张脸上平和至极,甚至还舒眉向他笑了笑。
姜越一颗心便放下了些,只还嘱咐他:“对这府上,对我……你若还有什么不清明处,便只管问我就是,我一定答你。”
裴钧吃得差不多了,这时听了这话,拾巾擦了擦嘴便同他乐:“好,那我还真有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