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我也没给她几个钱。”
“不过,她真是够坏的。居然把坏的烂的香烛都塞给我。这是打量我不会揍她。”
伏传悻悻地骂道:“这个坏东西,她迟早要被人打一顿,唾沫吐脸上。”
谢青鹤喜欢听小师弟叨叨。
伏传每次叨叨的时候,都会无意中暴露很多正经时绝不会跟谢青鹤聊的想法习惯,谢青鹤都会认真地听着,选择性地记下来——因为伏传很多时候也会胡说八道,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最先提醒我们不要受骗的那位大娘,我觉得她出身不坏,年轻时肯定是读过书的。不知道为什么沦落到提篮市货的境地。不过,我看她眉目舒展,也没什么怨气,想来过得挺开心。”
“大师兄,刚才我和她在那边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吧?”伏传突然侧头。
谢青鹤正在看他,冷不丁被他抓了个正着,便冲他笑一笑:“听见了。”
“麻家那事,徐师兄和毕师兄来查实了真相。分明就是人心作祟,却要推说鬼神所致,传来传去,越说越夸张,越说越深信不疑。我当然也知道我们不该插手世俗……”伏传很难再说下去。
这就牵扯到上官时宜的处事风度了。
在上官时宜的统率之下,寒江剑派就是不准许干涉世俗之事,没什么道理可讲。
照上官时宜的说法,古往今来借鬼神之说牟利害人者不知凡几,个个都要寒江剑派去主持公道,寒江剑派还蹲在寒山做什么?直接去未央宫做皇帝啊。
谢青鹤的想法和上官时宜不一样。但,他对上官时宜始终是阳不奉阴不违,保持缄默却一致。
何况,麻大郎一家出事时,谢青鹤正在密林隐居。若是谢青鹤亲自出面调查此事,杏城绝不会再有这么多与“安仙姑”相关的鬼神传说。
谢青鹤明白他不敢说的话是什么,沉默片刻,说:“此次回山,我会和师父再说一说。”
伏传就挨了过来。
谢青鹤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才吩咐了叫龙城整理传世道术的事,迟早也是要跟师父再谈一谈的。在陈朝时,师父跟咱们不也好好儿地过了几十年?慢慢地他老人家就习惯了。”
“嗯。”伏传挽住谢青鹤的胳膊,轻声说,“刚才我在安记布庄,想了许多事。”
谢青鹤马上知道,这不是小师弟单方面的叨叨,而是需要回应和聆听的谈话。他不知道伏传究竟想了什么,问道:“是想那块河石吗?”
伏传摇头否认:“我在想安小姐。记在外门文书上的‘安氏’,众人口中的‘安仙姑’。”
“她是安家的小姐。”
“她未出阁时,抛头露面,亲自打理布庄的生意。”
“她画了一幅落款‘白鹿行者’的山水画,就挂在布庄的客厅里,大堂上。我想,她是不是向往着远方的山水,想象自己就像青崖白鹿一般,自由自在,想走就走?”
“她的书房里挂着七弦琴……这不奇怪。大家闺秀不献媚、不讨好,多半是抚琴自娱。但是,她的书房里,还挂着一把开过刃的清风剑。她想要遍游江湖,又怎么能没有一把护身的宝剑?”
“她出生在乙卯年,属相为兔。她用琉璃肥兔子做流苏上的挂坠,用白玉捣药兔做案上的镇纸,连帐上的银勾也要用吃萝卜的小兔子做装饰。她那么喜欢兔子,想必也很珍爱属兔的自己吧?”
说到这里,伏传摇摇头,“大师兄,我亲眼看了她生活过的地方,见到了她生前的意趣爱物,略微领会到她曾经有过的向往与憧憬。这和我从文书档案里看见的几行字,和莫师兄谈话时,莫师兄提及的早已死去的‘事主真相’,完全不同。”
“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感觉到,死去之前,她曾活过。她会呼吸,会说话,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她并不只是那个躲在鬼神传说之中,早已经死在河里的名字。”
“她已经死了,借她之名装神弄鬼的贪婪之徒,早些年也已经被莫师兄处置干净。”
“若是当初莫师兄就将查实的真相公诸天下,而不是守着世外的戒律,把真相尘封在外门的文书记档之中,这些奇奇怪怪的传说,包括此后借着安小姐名义,以鬼神之说行鬼祟之事的恶徒,是不是都可以在十多年前就彻底消失?”
“我们本来就是专管世外之事。这些根本不是世外异事,难道我们就不能受累辟个谣吗?”
伏传的声音略往上提了提。
第312章
谢青鹤能够理解上官时宜的想法。
真正在杏城作恶的不是鬼神,而是凡人心内的贪婪与狠毒。
小师弟说要辟谣,就算禁绝了安仙姑的传说,难道就没有张仙姑、李仙姑了?哪座城没有城隍庙?哪座城没有菩萨庙?哪座城没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鬼神故事?从古至今,神棍神婆都懂得用撞邪、附身的说辞为“雇主”分忧杀人,这才是“鬼魅妖邪”今古不绝的真正原因。
但是,谢青鹤也完全能够理解伏传的愤怒。
“能啊。”谢青鹤一口答应。
他很喜欢这个愤怒的小师弟,完全不想和小师弟唱反调。
“咱们在杏城多住几日,把几个相关的案子都捋一捋,整理出一套对外的说辞。或是让本地的剑湖庄帮着传话,或是请杏城令贴张告示,到时候再看看吧,怎么方便怎么办。”
“你不要着急。有事与我商量,都能办妥。”谢青鹤柔声安慰道。
伏传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我是不该和大师兄着急。”
不说彼时谢青鹤不在山上,就算谢青鹤一直在寒山修行,除非他亲自来杏城调查此事,否则,谢青鹤也不好吩咐外门弟子公然违抗上官时宜的命令,照着他自己的意思去办事。
这话题说深了容易对师父不敬,谢青鹤和伏传很默契地不再提及。
沿着河边走了一段,早前记录中“僻静的河道”已不复旧观。
哪怕朝廷对野祠淫祀管得极其严厉,安仙姑的崇拜在杏城还是大行其道,传得风风雨雨。
最直接的体现就是河边这块“仙姑石”,传说这块石头的附近,就是安仙姑升仙之地。
信仰安仙姑的百姓会带着香烛祭品来到这块大石之前,焚香膜拜,祈念心事。大多数信众的愿望都很简单,求子的,祈求生产顺利的,想要求个好姻缘的,也有婚后祈求婆家善待的……曾经僻静的河道,三三俩俩都是结伴来拜的妇人,不说人声鼎沸,也和“僻静”扯不上任何关系了。
伏传远远地看了一眼,说:“原来那石头是在河岸上。”
留在安记布庄里的那块石头却是一块长久泡在水中的河石,很显然和岸上的大石无关。
附近的妇人都用很奇异的眼光盯着他们,一来三人皆风姿出众,见惯了浊世丑男的妇人们也愿意赏赏美景,二来她们都知道安仙姑不保佑男子,难免好奇谢青鹤几人的来意。
众目睽睽之下,谢青鹤与伏传连说话都不怎么方便。
杏城河岸有堤堆砌,冬季水枯,堤下河石淤泥都裸露在外。谢青鹤沿着河堤边走边看,在某处停了下来。不等他吩咐,云朝直接就跳了下去,踩着几块露头的尖石走到谢青鹤目光触及的地方,回头来看谢青鹤的眼色。
谢青鹤摇摇头。
云朝又往旁边跳了一格。
谢青鹤方才点头。
云朝便在那块不到五寸见方的河石上站着,一动不动。
伏传左右看了一眼:“大师兄,我们……就这么等着?”
“冬日昼短夜长,再过不久天就要黑了。来这里的都是女眷,必会赶着回家。”四面八方都是盯着他俩看的妇人,谢青鹤也不好公然开口,改用蚊声直接传入伏传耳内,“等等吧。”
蚊声说话结束,谢青鹤又改用正常的声音,问道:“找个地方坐会儿。”
这附近就有杏城贵妇专门修来避雨遮阳的亭子,里面坐着妇人,谢青鹤与伏传自然不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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