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硬的雕塑刻下魔王旧日的威容,那应该是他血脉上的父亲。缪伊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垂下头,窝在青年怀中。魔王之间不存在亲情,所有的传承仅是为更好地履行使命。
青年从雕塑旁取下一枚水晶,而后继续向前走。直至路的尽头,走入一处断墙后方,缪伊终于被从对方手上放下。
他靠着石墙而坐,浑身都是血,浑身都是伤,青年亦是。他们在城中一路走来,偶尔会得到其他恶魔侧目,或许恶魔们是认为他们曾不幸受到袭击。深受污染的恶魔们,与怪物无异,只会在噩梦中永无止境地攻击。
青年用指腹擦过他嘴角的血,将那块黑水晶递到他嘴边。
缪伊张开嘴,却是咬住青年的手腕。有血从嘴角边流下,新鲜的。他像一只被强行捕捉的幼兽,要狠狠咬断猎人的脖子。
他实在没力气,与青年的厮杀已经让他精疲力竭,或者也可以说是他单方面被碾压。脖子是咬不到了,送到嘴边的手腕总可以。
这一次,青年没有反击,只安静看着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缪伊咬了一会儿,感到无趣,遂张开嘴,吐出。
那只手腕鲜血淋漓,红色流淌在白色间,触目惊心,缪伊自己都没能想到会咬得这么深。他对身体的掌控还不算熟练,青年是他所面对的第一个敌人。
“一旦我的手臂用力挥动,你的牙齿就会脱落。你身上属于恶魔的特征部位都太脆弱。角,牙齿,尾巴,全是弱点。”
缪伊舔了舔舌尖对方的血,没吭声。他知道,在先前的搏斗中,青年都刻意避开了这些部位。
“你需要魔王的气息喂养。”青年说着,继续托着那块黑水晶。
奇怪的家伙。既不是纯粹的恶魔,也不是纯粹的人类,对方身上的气息很奇怪。除了初见时莫名笑得有些疯癫外,一路上这家伙都很沉闷。
缪伊以为对方打算在这里杀死自己,在恶魔们面前,在他父亲的王城中。可对方却找来了黑水晶的骸骨,显然对“魔王”这种族了解不浅。
魔王们自天地孕育而生,并无真正意义上的血脉亲缘。他们会以血液喂养魔王的诞生石,并在对方真正降临后提供教导、扶持。这便是魔王的亲族关系。
刚降临于世的魔王,力量尚不稳定,仍需要其他魔王以气息滋养。那位骸骨为黑水晶的年迈魔王,便曾以自身鲜血喂养一颗红宝石。而现在,自己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食粮”。
漆黑的水晶再次被凑到嘴前。这次,缪伊用鼻尖顶开,将其撞到地面,并不接受好意。
“假惺惺。”他哼道。
“你接收到了那位魔王死前的最后记忆,那么你应该明白,我并不会伤害你。我拥有了第二次生命,你拥有了新的‘抚养者’,这是一个交易。”
青年的语调没有起伏,听不出欣喜,也听不出愤恨,仿佛在讲述别人的命运。
缪伊眯起眼睛,盯着对方空虚无神的绿眼,尾巴在地面轻轻拍打。
他突然说:“我要你喂我。”
“……什么?”
“我只吃新鲜的,我要你的血,我不要这个破石头。”缪伊一字一句说,想到什么,而后嗤笑,“人类,你现在变成了你最厌恶的恶魔,甚至还算是半个‘魔王’。”
说这话时,缪伊扬起了下巴,让自己更像一名傲慢的魔王。可空气中没有传来恼怒情绪,只仍是那样平静稀薄,那样雨水般带着淡淡的阴影。
“我不是纯粹的魔王,我的血对你而言无法果腹。”青年如此说着。
呵。
缪伊刚想嘲讽,随之而来的一幕却令他失声。
只见青年紧接着撩开衣袖,解下衣扣,在他面前近距离褪下上半身,而后……徒手破开他自己的胸膛,掏出属于魔王的心脏。
缪伊身后的尾巴停止了甩动,他双眼瞪圆,整只魔都僵硬住。
沾血的手掌上,托着枚璀璨银石,棱角分明,倒映七彩华光。属于魔王的心脏微微颤动,像一朵层叠绽放的雪白玫瑰。
“但心脏的营养应该足够了……吃吧。”青年的语气仍然如此正常,正常到让缪伊感觉相当不正常。
这是哪里来的疯子……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名曾以人类身份活过二十余年、而后在深渊最底层徘徊了一百年的“恶魔”,精神状态堪忧。
缪伊莫名感到些害怕,这大概是他诞生以来第一次产生这种情绪。想要后退,但他已经坐到了最角落,尾巴都下意识蜷缩起来,卷成一团线圈。
青年直跪着,俯身在他上方,落下阴影笼罩他的全部。缪伊感到有三根手指探入嘴中,不容置疑地撑开口腔,那枚雪融般的心脏则紧贴上唇齿。
冰凉的,光滑的,带着香甜的气味。
大脑:我不可以。
牙:不,你可以。
想要拒绝的大脑,一时间掉下线。空白思绪中,缪伊遵从本心,将兴奋的牙咬上去。想象中的口感,应当是柔软的,带有些微韧劲,绵软细密而又……
卡崩。有什么东西碎了。
这声音实在太过清脆,太过醒目,缪伊不可置信地捂住腮帮子,缓缓松开嘴,目光呆滞。
眼前青年同样沉默住。
一只手从缪伊嘴边退开,托着一枚完好无损、光洁如初的璀璨心脏。
另一只手从缪伊的嘴中抽出,骨节分明沾有水渍的手指上,赫然捏着半颗圆润带尖的……牙。
……
缪伊从噩梦中惊醒,猛地坐起身。
在梦的最后,他掉光了牙,变成一只没有牙的丑陋恶魔。霍因嫌弃地将他丢掉,头也不回地离去。
太可怕了,不知道哪件事更可怕些。
嗅到熟悉的气味,缪伊才终于安下心。他转头,见到梦中人就跪在床边,低头盯着手腕出神。
“霍因?”缪伊问。
“可以开始检查了。”霍因很快回神,无缝接上话题,与平常别无二致。
缪伊点头,从小窝中站起,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身后细长线尾同样大幅度摆动,精神抖擞。
他注意到霍因若有若无的视线,视线就落在他尾巴上。缪伊自然侧过身去,抓住尾巴上下打量一番。
很好,没哪里不对。
作为一只魔王兼魅魔,缪伊日常出行在外,需要将尾巴藏在披风或斗篷中。毕竟,尾巴末端带桃心尖的恶魔,只魅魔一种。
如果说其他恶魔的特征器官可以用作武器,比如盘曲犄角,又或是甲鳞粗尾,那么魅魔浑身上下无一不是明晃晃的弱点。
嫩芽冒尖般的小角,细长柔软的尾巴,甚至是咬合力倒数的牙,任何一处被敌人针对攻击,都会成为累赘。
起初,缪伊是不信的。他自认为自己并非一般魅魔,身体强度不算差。就算是和霍因对打,也没太过狼狈。至于其他恶魔的威胁,缪伊根本不放在眼里。
“有本事他们就来攻击看看啊。”
那时候他们两只恶魔正在用餐,听到这番话,霍因难得生气了。具体表现为将餐厅中侍者全部退下,并锁上了大门。
缪伊坐在软垫椅上,看着面无表情的霍因,少有地感到些不安。那时候他们已经相处许多年,霍因的“精神状态”稳定许多,不再做些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情。
霍因从桌上取了支干净餐叉,握在掌心间,又转而旋在指根间翻飞。那细窄银面一会儿映着霍因微冷的绿色眼眸,一会儿映着缪伊暖色调的红发。
“先说好,您就算想打我,也得选更粗的棍子吧。”
缪伊不自觉把自己往椅背挪,双脚离地,脚腕交叠,尾巴像株藤蔓缠绕上椅柱,两只手也在背身后绞起手指。
霍因有时会惩罚他,以一些微妙的手段,不让他感到疼痛,但也会让他觉得……不想再被惩罚。比如在吃下某些脏东西后,嘴里一周都得含着治愈用的珍珠球,不准吐出也不准吞下。
现如今,霍因拿了根叉子,显然不是用来训打,缪伊也从来没被打过,除了初遇时那一次。越是未知,越是令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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