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伊缪斯终于勾起嘴角,小跑着跟了上去,站到了少年人身侧。
他两手背在身后,低头便能望见对方头顶的发旋:“你终于愿意给我看接下来的情节了。”
身旁的人类没有回答,更没有反应,戏剧中沉浸演出的主角自然不会听到舞台下观众的话语。
——但奇迹般的,那忽然变得难以整理的长发,又忽然在这一刻摆弄整齐。长发的主人抬起头,身影终于没入幽深的树林。
。
与缪伊缪斯以为的不同,冒险的开端并没有多少瑰丽幻想。身无分文的小少爷抛弃家产离家出走,面临的第一课便是生存。
十六岁的霍因霍兹甚至没法通过劳动换取面包,因为这里是一片危险的树林,周围没有商铺也没有酒馆,只有蚊虫与猛兽,粪便以及被粪便玷污了的小溪流。
森林的上方是不详的瘴气,形成天然的飞行禁制。这里并非给小少爷郊游的梦幻森林,这里是足以毁掉一切冒险幻想的残酷现实。
望着霍因霍兹深一脚浅一脚的步伐,缪伊缪斯很是心疼。
眼见着可怜的霍因霍兹单手掰断巨蟒的身躯,眼见着可怜的霍因霍兹徒手撕开野兔的皮毛,眼见着可怜的霍因霍兹一边吮吸小动物们刚死不久的血液,一边释放火焰炙烤一条条撕下的生肉,眼见着可怜的霍因霍兹比猴子还灵巧地爬上树睡觉……
——不是,这到底哪里可怜了?这家伙真的是几天前那个忧郁纤细的贵族少爷吗?怎么感觉霍因霍兹像一只被放出笼的野兽?到底谁才是恶魔啊???
缪伊缪斯觉得自己的认知正一天天遭受挑战。更要命的是,哪怕霍因霍兹在这森林里摸爬滚打了数日,一身打扮越来越像野人,对方精神状态却是越发好起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既不忧郁也不压抑了,似乎乐在其中。
终于,森林走到尽头,头顶不再是黑压压的密林而是空旷的天幕。面前出现一条洁净的河流,四周是荒凉的草地。
见到霍因霍兹开始干脆利落地脱下和破布没什么两样的衣服,缪伊缪斯体贴地转过身去,给予对方洗漱的私人空间。
身后细碎的动静却很快停下,缪伊缪斯听见对方快步走向远处,他便也转身跟去。只见河流的下游,一具早已化脓的死尸被卡在石边,模样分外恶心。
缪伊缪斯下意识皱眉。
他望见霍因霍兹同样皱起眉,并迅速捂住了口鼻,于是联想到死尸旁的气味估计并不好受。作为梦境的旁观者,他自己当然是闻不到气味的。
“如果你嫌弃这里的水被尸体污染了,我们可以再往上游走,那里会好一些……等等,你在做什么?”
一身野人打扮的缩水版霍因霍兹,面无表情开始搜寻死尸的身体。娇贵的小少爷显然从没做过这种不体面的事情,起初还很生疏,但很快便熟练起来,将每个口袋每个行囊都摸索了个遍。
缪伊缪斯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尸体胸口处有道贯穿伤,应当是被猛兽袭击所致。从尸体上没能搜出证明身份的物品,只有套泡了水的换洗衣物,一袋钱袋,一柄生了锈的长剑,一盒被泡得早已融化的糖果。
十六岁一无所有的霍因霍兹,选择了拿起那套衣物,释放火焰烤干,而后穿在自己身上。简单粗糙的廉价布料,没有丝毫工艺性质可言,但好歹比沾了各种动物血液和泥土的野人装好上许多。
接下来的时间里,缪伊缪斯便蹲在旁边,望着霍因霍兹随手削出一根树根做铲子,埋头挖出个宽阔的土坑来。他大概猜到了对方要做什么。
恶魔并不流行入土为安,毕竟对于绝大多数恶魔来说,死亡并不意味着安眠,那往往是极为痛苦的灰飞烟灭。
他看着霍因霍兹把那浑身溃烂的尸体小心翼翼放入坑内,连同那些钱袋、长剑和糖果,再一铲一铲叠上土堆。期间,破烂不堪的尸体竟然没有再受到任何新的损伤,足以可见搬运者的细心。
最后,细心的十六岁霍因霍兹沿着河道上上下下,终于挑选出一枚形状规整的石块,立在了土堆上方。
缪伊缪斯的心情很是微妙,他禁不住问:“有这个必要吗?他死后,灵魂便和这副躯壳再没有任何关联了,你这样只是在感动你自己而已。”
当看见霍因霍兹甚至专门用河水把双手洗干净了,开始在那小土堆前虔诚做祈祷,魔王眼皮一跳,彻底闭上嘴了。
好吧,好吧,这个时期的霍因霍兹还只是一个有着宗教信仰的纯种人类……天呐,霍因霍兹在做祈祷,向谁祈祷?创世神吗?这是什么诡异的场景。
“你这一忙活,天都快黑了。现在可以走了吧?”缪伊缪斯自言自语催促道。
却见霍因霍兹又开始脱衣服,魔王愣着盯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对方还要洗澡。他啧了一声,不耐烦地再度转身盘腿而坐,一条尾巴在地上拍打得哒哒作响。
等到人类终于慢吞吞洗完澡,仿佛是把身上每一根骨头都拆洗了一遍,月亮早已升起,浸在暗色的河流中。
“走吧?”等人类重新穿好衣服,缪伊缪斯已跳到了前头,等待身后人跟上。不知为何,这次梦境格外细腻,仿佛时间真的在一点一滴流逝。
人类没有跟上,魔王困惑转身,看见对方正捏着一张纸片发呆,似乎是从这套衣物口袋里摸出的。
他凑上去,脸虚虚靠着对方的脸,借着月光看清这是一幅画。画上是一个络腮胡的人类,和一个小小的人类女孩。
霍因霍兹忽然侧头看向脚旁的土堆,这一转身正好嘴唇擦过缪伊缪斯的脸颊,仿佛这是一个轻飘的、没有实体的吻。
魔王眨眨眼睛,贴心地后退一步,以免挡住对方视线。
他指着小土堆说:“看来画上是这个尸体和他的女儿。”
霍因霍兹也望着小土堆,似乎在思考,似乎在犹豫。
良久,他蹲下来,拿起刚才挖坑的那柄树根铲子,一铲子插入土堆……然后埋头将好不容易填好的土堆重新挖出来。
缪伊缪斯:……等等,你到底什么毛病?
在缪伊缪斯不可思议的眼神中,霍因霍兹终于将这座简易的坟墓重新刨开。刚洗干净的双手再度变得脏兮兮,从坑里逐一将钱袋、长剑与糖果盒拿出。
霍因霍兹把这三样物品以及那画纸放入先前用来装换洗衣物的袋子里,扎紧口袋。随后又耐心地重新将坑填好,插上石头,又再度洗一遍手,最后重新用整洁的双手做一遍祈祷。
终于,处理完一切的霍因霍兹背上一袋子死者的物品,沿着河岸向上游走去。未干的发梢还缀着水滴,月光下闪烁如银。
缪伊缪斯一步一步跟在后方,他望着那无论何时都把背挺得笔直的身影,忽然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停下脚步,转头望向来时的方向。这里已经看不见土堆了,只有潺潺的水流在月色下安静延伸。
。
顺着河流的方向往上日夜行走,他们终于遇见了活人。在陌生人面前的霍因霍兹却是又换上一副新的面具,如一名阳光开朗的大男孩,浑身散发着爽朗的气息,笑着向行人问路。
这样的霍因霍兹果然轻松获得了好感与信任,很快便问到想要的信息。缪伊缪斯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
一路拿着画像打听,几经扭转,在经过第三个村庄的时候,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具死尸的家。敲了三声门,迟迟没有动静。
霍因霍兹没有放弃,执着地继续敲第四下、第五下……终于,他的坚持不懈换得了邻居的不耐烦。
“谁啊?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一名浑身酒气的大肚子男人骂骂咧咧摔门而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你好,我有东西想转交给这家人。”霍因霍兹说。
邻居的表情顿时微妙起来,仿佛白日见了鬼,嘴里嘟哝着:“东西?什么东西?不是来讨债的吧?劝你死心,这家人都死没了……”
“……死没了?”霍因霍兹复述了一遍。
“哼,那男人白天整天喝酒睡死在大街上,到了晚上就回家打女人,前几年刚把女人打死,留下个女儿。那女儿也是随她的爸爸,做惯了小偷,到处偷东西供她的酒鬼爸爸喝酒……说起来那酒鬼怎么这段时间没见着了?他还欠我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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